孫英剛
即身成佛。

空海(774—835)是日本佛教史上最重要的僧人之一。他在日本文化中被奉若神明,至今在日本流傳著關于他的數(shù)千個神話故事:比如福岡的鳳尾魚,是他撒樹葉變成的;伊豆修善寺的溫泉,是他舉杖擊地從地下涌出的;甚至他將舀水杓插在地上,變成了高野山的一棵杉樹。日本人甚至認為空海沒有死,至今仍在高野山等處修行,會在釋迦牟尼涅槃和彌勒下生之間再次回到世間,拯救世人——這等于賦予其類似彌勒的地位。在日本,恐怕只有圣德太子(574—622)有類似的待遇了。空海是奈良朝到平安朝重要的書法家、文學家,在各個領域都似乎是穿越式的存在。為了宣傳真言密教,空海甚至編寫了《文鏡秘府論》,幫助日本學習者掌握漢語書面語。
在東亞史的語境里,空海最為人熟知的形象,一個是將密教傳入日本,根本性地重構了日本的信仰世界,被稱為弘法大師;另一個是作為到大唐尋找無上密的留學僧,被視為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平安時代(794—1185),空海以高野山為中心,弘揚了新的佛教。相較于死后世界,密教更重視人還活著的現(xiàn)世,強調“即身成佛”的理念。空海采用了巧妙的傳法手段,使密教在日本廣為流傳,成為日本文化傳統(tǒng)密不可分的組成部分。從佛教在亞洲興起傳播的演進脈絡來看,密宗在唐朝的興起以及傳入日本,是非常重要的事件。唐代中后期,密宗的傳播在中土遭到某種程度的中斷,隨著禪宗的興起并占據(jù)主導地位,中國的佛教呈現(xiàn)出跟日本并不相同的歷史畫面。
中國史的研究者,多注意空海在中國留學的情況,似乎他上船回國之后,就跟我們無關了。其實從邏輯上說,那么多的入唐僧,之所以空海這么重要,并不是因為他到中國留學,而是在于他回國之后的作為,深刻影響了日本乃至東亞的歷史走向。假設空海回國途中船真的沉沒了,大概他也不會被反反復復地提及了。從這個角度說,研究空海回國后的“創(chuàng)業(yè)”,對理解當時的中國文明也是必不可缺的。而空海的“創(chuàng)業(yè)”,除了傳法之外,還在于他重塑了日本王權的內涵——甚至可以說,空海在日本歷史上是一個攜帶新的意識形態(tài)武器歸來的政治思想家。
奈良時期(710—794),佛教已經逐漸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之前從大陸傳入日本的南都六宗(華嚴宗、法相宗、三論宗、俱舍宗、成實宗、律宗)承擔著鎮(zhèn)護國家的責任。但是隨著這些佛教勢力干涉政治,跟王權發(fā)生矛盾。甲子年(784),桓武天皇(737—806)藉“甲子革政”這一緯學思想發(fā)動遷都運動,將首都從奈良遷至長岡京,數(shù)年后再遷往平安京(京都),此后平安京作為日本首都延續(xù)千年。桓武天皇是天智天皇的曾孫,而奈良時代的天皇幾乎都出自天武天皇(天智天皇的胞弟)一系,桓武天皇用沾滿血腥的雙手給自己奪得了天皇的地位,因此他的即位被視為具有強烈的“改朝換代”色彩。他遷都平安京的主要目的,乃是與過于強勢的舊佛教勢力和天武系勢力決裂,重建新的王朝。
桓武天皇晚年派出的遣唐使空海和最澄(767—822),如其所愿,帶回了新的佛教。以奈良為根據(jù)地的南都六宗,受到迅速崛起的天臺宗和真言宗的挑戰(zhàn):最澄所傳播的天臺宗,被稱為“總括釋迦一代之教”,大有統(tǒng)攝六宗之勢;空海創(chuàng)立的真言宗,被視為鎮(zhèn)守國家的法寶。桓武天皇鐘情天臺和真言,乃是為了實現(xiàn)政教合一的理想,創(chuàng)建天皇中心的集權國家。日本天臺宗甚至奉圣德天子為中國天臺遠祖慧思的轉世,將天臺法脈系于中國天臺和日本皇室。“真言”和“天臺”這樣的名目要到14世紀才出現(xiàn)。但在平安早期的佛教界中,已經存在顯著的宗派分野。
延歷二十三年(804),受桓武天皇派遣,空海隨遣唐使入唐留學。但是僅僅兩年之后,空海就迫不及待地帶著學習成果返回日本。空海帶回來的,是當時盛行于唐朝的密宗。唐玄宗開元年間(713—741),善無畏(637—735)、金剛智(671—741)、不空(705—774)等密宗巨匠將密教傳入大唐。長安佛教在8世紀后期被密教所主導。帝國在叛亂中風雨飄搖,密宗的護國思想被格外強調。安史之亂后,宦官和禁軍勢力得到發(fā)展,而他們都是支持密教的重要力量。于是密教在唐朝盛行一時,并且在不空的時代,牢牢占據(jù)了宮廷宗教的地位,成為君主論證自己統(tǒng)治合法性和神圣性的重要意識形態(tài)工具。玄宗、肅宗、代宗都在宮廷舉行灌頂儀式,依照密教教法給自己加上佛教君主的頭銜。金剛智和不空傳來的是南印度的金剛頂經系密教,而善無畏則強調《大日經》一部七卷為真言密教的根本經典——善無畏的弟子一行(就是那位著名的天文學家僧一行)執(zhí)筆寫成了《大日經疏》。
不空的弟子、青龍寺的惠果(746—805)繼承了不空的教法和地位,歷代、德、順宗三代,被尊稱為“三朝國師”。但是惠果也學習善無畏《大日經》系密教,是當時大唐密教的集大成者。空海在長安留學期間跟惠果學習,并以惠果的正統(tǒng)傳人自居。空海從大唐回到日本,也就被視為密教正統(tǒng)從大陸到了日本。按照真言宗的法脈,空海是繼承第七代祖師惠果的第八代祖師。在空海眼中,一切萬物,皆是大日如來的顯現(xiàn)。這一觀念,最終為重塑日本國家認同和王權內涵提供了理論基礎。
佛教在亞洲大陸的興起與傳播,不惟是宗教信仰的傳入與傳出,也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與融合。佛教對世俗君權有自己的一套觀念和看法,其傳入東亞之后,為世俗統(tǒng)治者提供了將自己統(tǒng)治神圣化和合法化的新理論,在歷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比如在中國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君主們將自己描述為佛教的立像君主轉輪王已經成為一種政治慣例,典型的比如隋文帝、武則天、唐肅宗等。武則天登基稱帝,就‘置七寶于廷’(《新唐書·后妃上·高宗則天武皇后傳》)。七寶(金輪寶、白象寶、女寶、馬寶、珠寶、主兵臣寶、主藏臣寶)就是轉輪王的身份標志。




一切正當?shù)臋嗔Γú还芷浣Y構為何)多少都混合有神權政治的要素。空海能夠得到天皇和貴族的支持,并不僅僅是書法,最主要的是密教在政治和宗教上的吸引力。6世紀開始,天皇家開始強調天皇作為“天つ神の御子”的地位。這段時間成書的《古事記》《日本書紀》都表現(xiàn)出這種傾向。從大陸傳來的儒家學說,給日本帶來了“天子”的理念。基于天命學說、五德終始理論的“天子”概念,根據(jù)西嶋定生的觀點,實為西漢中期儒者推動形成的。在此之前,比如秦始皇,其皇帝號意味著皇帝就是人間的上帝,所以在咸陽修建有“極廟”,象征天極,而皇帝作為上帝,居此極廟。但是西漢中期以后,皇帝不再是神,而是以天子的身份作為人間最高的統(tǒng)治者。這一理念傳到日本,也被用來解釋天皇的神圣性。而空海基于真言教法,試圖用佛教的轉輪王理念,取代儒家天子理念;進而用佛教取代儒家成為日本的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這樣一來,日本的天皇除了是天照大神的子孫,是儒家的天子,還是佛教的轉輪王。空海在死之前獲得了空前的勝利,密教的思想和儀式深刻融入到天皇的內涵之中,一直到20世紀影響仍存。
9世紀的日本思想和信仰世界,是混合著本土宗教、儒家學說、道教、陰陽五行等各種文化元素的混合體。在這樣的思想氛圍里,瘟疫、饑荒、地震等天災被認為是天譴而非自然現(xiàn)象。作為君主的天皇,和佛教神祇聯(lián)系在一起,強調他對國家的保護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平安時代見證了神佛習合的歷史進程。日本的神和佛教的神融合起來,形成新的神祇系統(tǒng)。日本的神道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信仰體系,中世的神道,是作為佛教教化方式的一種存在。日本的神,被視為彼岸的佛的“本土垂跡”。這些神佛連接著現(xiàn)世和佛土,成為人們訴求的對象。
密教進入東亞,除了改變了信仰世界之外,也帶來了一些非常有效的政治工具,成為中國和日本君主鞏固統(tǒng)治的裝置。密教的主尊大日如來與佛教的理想君主轉輪圣王連接在一起。運用密教的圖像符號、儀式、咒語等將君主裝扮為轉輪圣王。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唐朝和日本一樣,這些做法似乎都不是一個向大眾公開展示的事情,而是認真地在宮廷內部進行的儀式。
灌頂最初就是給君主授予神圣性和合法性的儀式。在密教中,這一儀式的主要內涵,是幫助受灌頂者進入神圣領域——這種神圣的精神領域在儀式中用曼荼羅來象征。曼荼羅呈現(xiàn)出層級結構,包括不同神祇和符號,在結構上很像宮殿。在中國的唐代和日本的平安時代,曼荼羅作為宗教性、政治性、文化性的“禮器”,是常常使用、也被大眾所認知的。曼荼羅是空海創(chuàng)建的密教僧團最核心的禮儀和信仰裝置。在奈良的東大寺和平安京的真言院,都能看到曼荼羅。空海弟子們主持的、跟皇室和藤原家關系密切的神護寺、安詳寺、貞觀寺,也同樣建造有曼荼羅。在政治宣傳中,曼荼羅主要服務于呈現(xiàn)受灌頂者跟大日如來的統(tǒng)一關系,論證其轉輪圣王的地位。
835年年初,空海第一次在朝廷為天皇舉行密宗儀式,將其稱為輪王。這些儀式,結合空海的其他論說,可以看出他一生都在努力建立一套政治、社會理論和秩序,通過佛教改造日本的王權和社會,甚至取代儒家文明在日本的地位(當然只是空海的理想)。經過改造后的天皇角色是三位一體的:儒家的天子、天照大神的子孫、佛教轉輪王。空海的密教強在儀式,通過一套系統(tǒng)嚴密的儀式,建立起嚴密的法脈,也給君主神圣性提供了體系化的裝置。空海并沒有跟南都佛教決裂,他建立的一套新的話語系統(tǒng)和解釋系統(tǒng),是在舊的體系里進行的一次成功的補充和調整。
空海之后,灌頂儀式成為天皇即位必備的儀式——其意涵實質上是給君主授予轉輪王身份。比如856年,文德天皇接受灌頂。11世紀末以后,在朝廷法會或者天皇個人法會上,都將天皇稱為“轉輪圣王”“金輪圣王”。這種為君主灌頂?shù)淖龇ǎ鋵嵲谔瞥实壑幸呀浄浅F毡椋热缣泼C宗在安史之亂中,請密教高僧不空為自己灌頂,登上轉輪王位:“肅宗亦密遣使者求秘密法。洎收京反正之日,事如所料。乾元中,帝請入內建道場護摩法,為帝受轉輪王位,七寶灌頂。”(《宋高僧傳·不空傳》)甚至一直到明治維新提倡“神佛分離”之后,大正天皇繼位仍然舉行了密教的灌頂儀式,繼續(xù)演繹佛教鎮(zhèn)護國家、天皇為轉輪王的戲碼。
受到皇權加持的空海,將真言密教發(fā)揚光大。弘仁七年(816),空海在高野山創(chuàng)建金剛峰寺;十四年(823),嵯峨天皇賜予東寺與金剛峰寺同為日本真言宗根本道場。空海死后形成小野、廣澤兩大法脈。其中廣澤流的傳承中多有皇族成員,比如宇多天皇(867—931)。由于宇多天皇的出家,延喜二十一年(921),空海被追贈“弘法大師”的稱號,真言宗被抬高到國家宗教的地位。
密教影響到日本歷史上的院政。有的天皇通過加入僧團成為“法皇”,提高自己的宗教地位和權威,進而為繼位者提供政治合法性。在這種情況下,“金輪圣王”往往指的是在位的天皇,而太上法皇則作為佛法代表者出現(xiàn)。
將天皇通過密教教法和轉輪圣王連在一起,不但為王權提供了新的理論工具,而且更新了日本的民族和國家認同。密教萬神殿的主尊是大日如來,在神佛習合的運動中,它被置于核心的位置,最終將其和天照大神等同起來。成尊(1012—1074)在《真言付法纂要抄》(《大正新修大藏經》第77冊)中說了下面一段有名的話:
又昔威光菩薩(摩利支天即大日化身也)常居日宮,除阿修羅王難,今遍照金剛,鎮(zhèn)住日域,增金輪圣王福,神號天照尊,剎名大日本國乎。自然之理,立自然名,誠職此之由矣。
在這里,成尊將天照大神和密教的大日如來等同起來。日本天皇是佛教轉輪王,日本即是佛土。其大意就是如同威光菩薩破除阿修羅王之難,空海居日本護持著金輪圣王也就是天皇。在這種語境里,通過密教的解釋,日本成為大日如來的本鄉(xiāng),成為所有日本佛教徒認可的佛國。到了鐮倉時代(1185—1333),這種混合了佛教和神道思想的觀念已經成為常識,被廣泛接受。
日本密教金輪圣王圖像,非常生動地展示了上述宗教政治思想。這些圖像曾廣泛存在于密教寺院中,比如奈良博物館藏平安時期的“一字金輪曼荼羅圖”—依照不空所譯《金剛頂經一字頂輪王瑜伽一切時處念誦成佛儀軌》進行描述的、奈良博物館藏12世紀“大佛頂曼荼羅圖”(唐摹本)、遍照光院藏鐮倉時代的“一字金輪曼荼羅圖”—主尊大日金輪頭頂光焰,周身環(huán)繞轉輪王七寶。在這些金輪圣王像的構圖中,轉輪王似乎從佛陀的世俗對應者,轉變?yōu)橹髯鸬牡匚弧I踔猎诿茏趥鹘y(tǒng)中,轉輪王的七寶也被重新解釋為密教的符號,比如馬寶被對應為密教的馬頭觀音。
從王權內涵的改造,到日本國家認同的重新塑造,空海傳入日本的密教,帶來了新的宗教、政治思想、符號、儀式,深刻影響了后續(xù)日本歷史的走向。反過來,這些信息對幫助我們理解中國文明本身具有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