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方紅

吳昌碩 墨蘭圖 52cm×39.5cm 紙本水墨 榮寶齋藏
在中國古代典籍中,《左傳》中最先出現“博物”一詞,在《昭公元年》條中有:“晉侯聞子產之,曰:博物君子也。”1這里“博物”一詞的概念指的是博學、廣博,所要表達的是鄭國大夫子產博學多聞,見識廣博。晉代張華所著《博物志》正是“博物”以上意義的典型代表。張華的《博物志》是古代知識的匯總,主要包括山川地理、珍禽異獸、古代神話、歷史人物、神仙方術五大類。從張華的《博物志》的內容可知,中國古代的博物之學的包含范圍十分寬廣,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孔子在《論語》中對弟子們的教導中亦有“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2的句子。結合這句話的前后語境,說的是孔子勸誡弟子們通過《詩經》可以學習到一些鳥獸草木的名稱,即擁有一些動植物學方面的知識。這里的“多識”一詞用來形容上文中鄭國大夫子產亦可,只是孔子的“多識”相對于子產的“博物”,其所指范圍要小很多。在“多識”概念的推動下,古代“草木鳥獸”之學發展頗為興盛,并且在宋代形成了“草木鳥獸”之學的高峰。
宋代是中國文化發展史上的又一個高峰,王國維認為:“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3陳寅恪亦指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4具體到繪畫領域,鄭振鐸的觀察頗為準確:“宋代(960—宋代文化的高度發達促使了宋代博物學的發展,博物學的發展同樣表現在“草木鳥1279)的繪畫存留于世的比較多。他們能夠使我們看出中國繪畫的最優秀的傳統來。宋代畫家們所繪寫的題材是多方面的,差不多是無所不包,從大自然的瑰麗的景色到細小的野草閑花,蜻蜓、甲蟲,無不被捉入畫幅,而運以精心,出以妙筆,遂蔚然成為大觀。”5獸”之學方面。這些“草木鳥獸”之學亦推動了宋代繪畫的發展,如同鄭振鐸所描述的一樣“運以精心,出以妙筆”。

清 汪士慎 蘭竹石圖 96cm×30cm 紙本水墨 南京博物院藏
宋代繪畫的發展得益于“草木鳥獸”之學的發展。“鳥獸草木”之學對于宋代繪畫的貢獻主要體現在更重動植物的圖譜上,如宋祁的《益州方物略記》、周師厚的《洛陽花木記》、張峋的《洛陽花譜》、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陸佃的《埤雅》、王觀的《芍藥譜》、沈立的《海棠記》、陳翥的《桐譜》、劉蒙的《菊譜》、蔡襄的《荔枝譜》,以及出現在南宋時期的《禽經》《南方草木狀》、陳景沂的《全芳備祖》、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范村菊譜》《范村梅譜》、韓彥直的《橘譜》、陸游的《天彭牡丹譜》、趙時庚的《金漳蘭譜》、王貴的《蘭譜》、陳思的《海棠譜》等。特別是宋代的鄭樵,對于“草木鳥獸”之學的發展有重要的作用,他的《通志·昆蟲草木略》將《論語》中所確立的“草木鳥獸”之學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鄭樵在《昆蟲草木略·序》中論述了他的寫作目的:“大抵儒生家多不識田野之物,農圃人又不識《詩》《書》之旨,二者無由參合,遂使鳥獸草木之學不傳……已得鳥獸草木之真,然后傳《詩》。已得《詩》人之興,然后釋《爾雅》。今作《昆蟲草木略》為之會同。”6鄭樵的“草木鳥獸”之學正是博物傳統下的產物。

清 改琦 蘭竹圖 119cm×60.5cm 紙本水墨 榮寶齋藏
博物傳統深刻的影響了宋代的“草木鳥獸”之學。文人學士介入其中,著述豐富,所涉及品類繁多,其中對于單一花卉成書的牡丹、芍藥、菊花、海棠、梅花、蘭花等。本文以趙時庚的《金漳蘭譜》為例,具體討論博物傳統影響下的宋代蘭譜的若干特點。
趙時庚的《金漳蘭譜》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蘭譜,《四庫全書》在提要中論述:“《金漳蘭譜》三卷,宋趙時庚撰。時庚為宗室子,其始末未詳。以時字聯名推之,蓋魏王廷美之九世孫也。是書亦載于《說郛》中,而佚其下卷。此本三卷皆備,獨為完帙,其敘述亦頗詳贍,大抵與王貴學《蘭譜》相為出入。首有紹定癸巳時庚自序,末又有懶真子跋語。考:懶真子乃馬永卿別號,永卿受業劉安世,為北宋末人,不應紹定時尚在,殆別一人而號偶同耳。”7從提要的內容可知,四庫本《金漳蘭譜》系抄自浙江范懋杜家天一閣藏本,分上、中、下三卷,且三卷內容全備。此版本卷首有紹定癸巳(1233)趙時庚自序,卷末有懶真子跋語。四庫館臣還考察了懶真子其人。據四庫館臣考察,是書還有《說郛》版本,缺少下卷。此外,目前可見的《金漳蘭譜》版本,還有左圭的《百川學海》本、明周履靖點校本、李際期委宛山堂本、李玙的《群芳清玩》本、張延華的《香艷叢書》本,其中明代周履靖點校的《金漳蘭譜》與四庫本內容有所不同。
關于《金漳蘭譜》的作者,《四庫提要》認為:“時庚為宗室子,其始末未詳。以時字聯名推之,蓋魏王廷美之九世孫也。”8結合趙時庚在《金漳蘭譜》中的自序,我們可知趙時庚號淡齋,生卒不詳,趙宋宗室之后。趙時庚在《金漳蘭譜》的自序中詳細敘述了自己在年少時跟隨父親在家鄉“依山疊石,盡植花木”9的經歷,并對其中的蘭花格外關注,達到了“每見其花好之。艷麗之狀,清香之夐,目不能舍,手不能釋,即詢其名默而識之,是以酷愛之心,殆幾成癖”10的程度,因而三十年間多方采集,精心培育,并在朋友的建議下,把收集、培育蘭花的經驗寫成三卷本《金漳蘭譜》,目的是“欲以續前人牡丹、荔枝譜之意”11。趙時庚自己的個人雅好,成就了古代“草木鳥獸”之學中第一本蘭譜。

清 華嵒 綬帶蘭石圖 134cm×55cm 絹本設色 榮寶齋藏
趙時庚的《金漳蘭譜》全書分三卷。卷上分類蘭花品類,并描述了蘭花的特征。如描繪吳蘭,則是:“色深紫,有十五萼,干紫英紅,得所養則岐而生至有二十萼。花頭差大,色映人目,如翔鸞翥鳳,千態萬狀。葉則高大,剛毅勁節,蒼然可愛。”12此外,此卷還對蘭花的品第進行了分類,分為上、中、下三品。通觀此卷,以花色分為紫花和白花,并且把潘花、吳蘭、濟老、李通判、馬大同等8個品種皆是上品,趙十四、大張青、鄭少舉、黃八青等9個品種皆屬于中品,許景初、石門紅、林仲孔、王小娘等15種則被歸為下品了。趙時庚在《品蘭高下》中也有詳細的總結:“故紫花以陳夢為甲、吳、潘為上品,中品則趙十四、何蘭、大張青、蒲統領、陳八尉、淳監糧,下品則許景初、石門紅、小張青、蕭仲和、何首座、林仲孔、莊觀城。外則金殿邊為紫花奇品之冠也。白花則濟老、灶山、施花、李通判、惠知容、馬大同為上品,所謂鄭少舉、黃八兄、周染為次,下品夕陽紅、云矯、朱花、觀堂主、青蒲、名弟、弱腳、王小娘者也。趙花又為品外之奇。”13趙時庚在上、中、下三品之外,專門列出了奇品之冠和品外之奇,分別是紫花品種金殿邊和白花品種趙花。

清 石濤 王原祁 竹蘭圖 135cm×58cm 紙本水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卷中按照品種次序依次介紹種植、灌溉之法。如:“陳夢良,以黃凈無泥瘦沙種,而切忌肥,恐有靡爛之失。吳蘭、潘蘭,用赤沙泥。何蘭、蒲統領、大張青、金殿邊,各用黃色粗沙和泥,更添紫沙、赤沙泥種為妙。陳八尉、淳監糧、蕭仲和、許景初、何首座、林仲孔、莊觀成,乃下品,任意用沙。”14至于灌溉之法,如:“陳夢良極難愛養,稍肥隨即腐爛。貴用清水澆灌,則佳也。潘蘭雖未能愛肥,須以茶清沃之,冀得其本地土之性。吳花看來亦好種肥亦灌溉之,一月一度。”15趙時庚之所以如此細致的討論蘭花的種植、灌溉之法,是因為他把蘭花與人相類比。趙時庚認為草木與人皆是天地之物,人需要“閑居暇日,優游逸豫,飲膳得宜”16,草木之生長亦是如此,蘭花的培育也當照做。
卷下名為“奧法”,即蘭花培育的通用之法,具體分為分種法、栽花法、安頓澆灌法、澆花法、種花肥泥法、去除蟣虱法、雜法等7種通用方法。趙時庚在這卷中詳細總結了培育蘭花的時節、土質、澆灌、施肥、除蟲等各種技巧,顯示出《金漳蘭譜》與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王觀的《芍藥譜》的相同之處,亦回應了趙時庚在自序中所表明的抱負:欲以續前人牡丹、荔枝譜之意。
趙時庚的《金漳蘭譜》共計記載了各種品第的蘭花36種,其中紫花品種17種,白花品種19種。對于蘭花的命名,趙時庚多根據蘭花的產地或者形狀確定,如潘蘭的命名是:“或云仙霞乃潘氏西山于仙霞嶺得之,故人更以為名。”17濟老的命名:“濟老色白,有十二萼,標致不凡,如淡妝西子,素裳縞衣,不染一塵。葉似施花,更能高一二寸,得所養,致歧而生,亦號一線紅。”18趙時庚的這些命名原則與宋佃的《埤雅》的原則類似,遵循描述草木的形態、特征等,這些描述除引用典籍記載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倚重自己的觀察和認識。不論是《埤雅》,還是《金漳蘭譜》,都是宋代博物傳統下的產物。特別是《金漳蘭譜》這類專門的植物學著作,不僅豐富了宋代“草木鳥獸”之學,其寫作體例、內容等更是影響了明清時代的蘭譜寫作19。

明 孫克弘 玉堂芝蘭圖 135cm×59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明 文彭 墨蘭圖 65cm×31.2cm 絹本水墨 故宮博物院藏

明 文徵明 蘭竹圖 73cm×26.8cm 紙本水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趙時庚的《金漳蘭譜》所反映的博物傳統,在繪畫中亦有體現。寫生的概念在宋代繪畫中極為流行,其中名家輩出,北宋時期的趙昌即是其中的佼佼者。范鎮在《東齋記事》中寫到:“趙昌者,漢中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繞欄檻諦玩,手中調彩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20趙昌的寫生,是在嚴格的寫實基礎之上傳達出物象的生動形態,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寫生蛺蝶圖》可以為其作一精彩注腳。是圖描繪了群蝶戀花的圖景,并用雙鉤填色法畫土坡、草叢、蛺蝶。是圖鉤線富于頓挫和粗細變化,墨色亦有濃淡輕重之分,敷色積染多層,逼真地刻畫了蛺蝶之翼薄如紗的質感。到了南宋時期,宮廷畫家馬麟亦與之媲美。宋理宗曾經在題馬麟《折枝木犀圖》中有詩:“畫中神品趙昌師,又向臣麟見折枝。不惜一天風露潤,百杯樓晚耍新詩。”21馬麟的折枝被理宗皇帝所認可,說明其繪畫技藝的高超。在馬麟眾多的折枝花卉中就有蘭花,現存于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蘭花圖》冊頁正體現了馬麟畫藝的高超,更反映了宋代博物傳統下“草木鳥獸”之學對于繪畫的影響。

清 惲壽平 山水花鳥圖冊·蘭花蝴蝶花 27.5cm×35.2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明 陳元素 墨蘭圖 108.7cm×46.7cm 紙本水墨 故宮博物院藏
馬麟的這件《蘭花》冊頁約繪制于13世紀30年代,是馬麟中期的作品。是圖描繪了一株長穗蘭花從畫幅的左端向右上方生長,構成了一道弧線,體現了畫家高超的寫實技巧。馬麟的蘭花先以墨色勾勒輪廓,再施以石綠色和粉色,并且用白色提亮。在細節的描寫上,十分注重寫實效果的展示,每一朵花都朝向不同的方向,并且注重葉片與花朵的位置關系,構建一種平衡的畫面。顏色上濃淡相間,花朵淡墨暈染,蘭葉重彩描繪,使得整個構圖更加堅實穩定。馬麟的這件《蘭花》冊頁與趙時庚的《金漳蘭譜》一樣,忠實再現了宋代博物傳統的影響。但是,繪畫的發展有其自身的發展規律,繪畫并不是圖譜。即使是忠實于物象的描繪,也重視生動的表現。
蘭花在中國繪畫史上具有重要的文化內涵,即使注重寫實的馬麟,其關于蘭花的繪畫作品亦表現了深刻的內涵。陸深在《題馬麟畫蘭》中寫到:“秋風九畹正離離,畫里相看一兩枝。欲寄所思無奈遠,閑拈湘管對題詩。”22目前,我們雖然無法看到陸深所描繪的馬麟的《蘭花圖》,但是通過其詩亦可看到繪畫中的蘭花所具有的詩畫意義。而比馬麟稍晚的趙孟堅走的更遠,他把蘭花的文化意義表現的更為明顯。如趙孟堅的《墨蘭圖》,趙孟堅自題:“六月衡湘暑氣蒸,幽香一噴冰人清。曾將移入浙西種,一歲才華一兩莖。”23詩中表明了作者以蘭花自況的隱晦含義。而明初詩人顧敬在觀賞這幅《墨蘭圖》時題寫的詩句則明了的多,他寫到:“國香誰信非凡草,自是苕溪一種春。此日王孫在何處,烏號尚憶鼎湖臣。”24除了畫面題詩所表明的文化含義之外,我們還發現了趙孟堅在繪制這幅《墨蘭圖》時在用筆方面所表現的書寫性,這種書寫性湯垕觀察的十分中肯。湯垕在《古今畫鑒》中評價趙孟堅的蘭花是:“其葉如鐵,花莖亦佳,作石用筆輕拂如飛白書狀,前人無此作也。”25這正是趙孟堅的畫史意義,也預示了元初趙孟關于繪畫書法性用筆的到來。從馬麟、趙孟堅對于蘭花的處理上,也側面反映了宋元繪畫轉變的內在動因一直在南宋宮廷繪畫和文人繪畫中間積極醞釀。
宋代是中國古代博物傳統發展的高峰,其中的“草木鳥獸”之學發展的更是蔚為大觀。在此傳統下出現了古代第一本蘭譜,即《金漳蘭譜》。《金漳蘭譜》反映了博物傳統的特點,并且為后世的蘭譜寫作奠定了基礎,提供了凡例。宋代的“草木鳥獸”之學的影響,不僅體現在蘭譜的寫作上,還體現在花鳥繪畫的發展中。南宋宮廷的花鳥畫很好的體現了這一傳統的影響,并且為中國繪畫的發展提供了資源。

宋 趙昌 寫生蛺蝶圖 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