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昆
合肥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
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1890-1937),是美國恐怖,科幻與奇幻小說家。他的一生備受命運捉弄:幼年喪父,青年喪母;身體孱弱,經濟拮據;生前備受冷落,廣受詬病,死后卻聲名遠播,家喻戶曉。1937年,洛夫克拉夫特在飽受腸癌折磨一年后,在貧病交加中默默離開了人世,年僅46歲。盡管如此,在他那短暫而又多舛的一生里,他總共創作了六十五篇小說,以及十幾篇記事、散文、詩歌。
這位20世紀生不逢時、超越了時代的作家,在21世紀才進入他文運的春天,聲名鵲起:現在,世界各地的讀者們狂熱地膜拜著他的作品:他的著作被大量出版,甚至被改寫為兒童奇幻;他的小說被眾多后輩作家模仿和改編;被動漫家演繹為漫畫和電子游戲;被玩具商制作為毛絨玩具。他和他的繼承者以及無數追隨者所創作的“克蘇魯神話”,掀起了奇幻、恐怖、動漫、電玩狂潮:越來越多的作者和愛好者不斷在這個體系上添磚加瓦,它已經變成了一個集體創作的系統,被不斷擴充和完善,充滿活力生生不息。
作為“克蘇魯傳說”的文化創造者,現在洛夫克拉夫特已經被看作是20世紀影響力最大的奇幻恐怖小說大師之一,與埃德加·愛倫·坡和斯蒂芬·金并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古典恐怖故事作家”。世界奇幻獎就是以他的半身像為獎杯。史蒂芬·金更是高度稱贊洛夫克拉夫特:“洛夫克拉夫特為二十世紀古典恐怖小說之最佳寫手,無人能出其右。”
盡管對洛夫克拉夫特的研究在國外早已進行得如火如荼,我國讀者對他的了解和所做的研究卻還遠遠不夠,對奇幻和恐怖小說的研究仍舊停留在愛倫坡階段。其實洛夫克拉夫特對奇幻小說的影響力毫不遜于創作了《魔戒》三部曲的英國作家約翰·羅納德·瑞爾·托爾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所以有必要向大家介紹和推薦。
洛夫克拉夫特最震撼人心的作品,首推創作于1926年的《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文中調查者發現一連串古代遺物,藝術家在夢魘中所見、所成的怪作,全都源自遠古生物“克蘇魯”:他們遠在人類文明誕生之前,便寄居在地球上,后來由于不明原因而陷入沉眠。他們的身體和文明都被封存在深海或南極中沉潛無數年,等待繁星回歸正確位置,便能復蘇統治地表,重新奴役人類。而人類眾多駭人聽聞的噩夢怪行,不過是它的些許暗示召喚所致。[4]355–379這部小說融合了科幻與神秘,傳達了一種對茫茫宇宙的無限未知的敬畏和恐懼。
《克蘇魯的呼喚》是洛夫克拉夫特創作的神話故事中最著名的故事,也成為洛夫克拉夫特奇幻小說創作的一個里程碑式著作,他對奇幻小說創作的專注與執著終于使他探索到了一種能夠表達他的思想的完美框架。
第二年洛夫克拉夫特又寫了《來自外太空的顏色》(The Colour out of Space),并且后來認為是自己的得意之作。故事中天外隕石墜落山野,其光若鬼火,使田中菜蔬大異,農莊禽畜盡死,農人瘋癲,無辜的一家人在非自然狀態中逐日衰弱慘死。雖只是外太空之色,卻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一個最純粹的意象,強烈表達了這樣的意念:宇宙,以及黑暗太空中任何其他生物,都視人類如草芥土狗。
《印斯茅斯疑云》(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敘事者偶臨濱海小鎮,卻在漫步街道時,察覺整個城鎮籠罩一片鬼祟,傳說中那些半人半獸的東西,是海里生物與陸地人類的后代。白天聽聞了謎團重重的城鎮衰亡史,入夜后,那些話語中的怪物卻整群整群從海上礁巖走向旅館來追殺知情的敘事者。九死一生逃離險境回家卻意外發現,自己的祖先竟然也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在《門階上的怪客》(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中,受害者喜愛研究禁忌古物,希望獲得空前的知識與靈感,卻因此接觸超越人類的遠古力量而釋放了怪物,成為怪物的人偶。
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所體現出的獨特的藝術風格為他的奇幻小說增輝添彩,是吸引讀者的獨特魅力。本文擬從其藝術特色方面對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進行粗淺的分析。
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中論述了氣氛感情的營造對于恐怖小說成功的重要性,他說:“氣氛是重中之重的元素——因為真實性的最終標準并非首尾相連、自圓其說的劇情,而是創造令人信服的感受”。[3]15
洛夫克拉夫特深受哥特式小說的影響,并且高度推崇愛倫坡,他說“真正的怪奇藝術家自愛倫坡之后才逐漸產生”。因此,他高度重視恐怖氣氛在怪奇小說中的審美價值,他認為考察怪奇小說是否成功的標準“不應完全以作者的寫作目的,或僅僅以劇情的構造來評析,而是應觀察它在文中,特別是在最不起眼的部分,對氣氛感情的營造”。[3]15-16
在大量研究和分析了文學史中超自然恐怖文學后,他提出了自己對怪奇小說的理解和創作思想:“檢驗一篇文章是否真正奇幻,所需的判定只有一個——它能否使讀者感到強烈的恐懼,感到未知的空間與力量;傾聽那細微的恐怖之聲,那聲音恰似黑色翼翅的拍打,或外來之物在已知宇宙最邊緣的抓撓。一個故事越能完整統一地傳達這種氣氛,它就越是一篇上乘的奇幻佳作。”[3]15-16
在愛倫坡小說中,無比古老的哥特式城堡鋪陳了恐怖和懸疑的氣氛:“凌亂空曠、遺棄的偏房、陰潮的走廊、腐朽的暗墓,瞳瞳鬼影與駭人傳說……熄滅的油燈、霉爛的古籍、吱吱嚀嚀的門樞、搖曳的掛毯等等。”[3]25洛夫克拉夫特依然保持了這種哥特式文學重視景物描寫的傳統,不過在他筆下,景物卻是大不相同,另有一番風味:未來派的異形建筑,非歐幾里得體的巨大的角和面,南極的冰凍垃圾,怪異的山體和森林,頹敗的哥特式建筑,幽深不明的森林,對景物的描述細微于毫端。雖然其景物描述仍然保持怪奇小說本有的怪誕和魔性,但是已經從維多利亞時期的神秘主義進入了科幻的殿堂。
洛夫克拉夫特自稱其寫作的主題為 “宇宙恐怖”(Cosmic horror)[3]25,這一主題的基本概念就是:宇宙對于人類殘酷而陌生,人類的心智和存在都如此渺小,這才是最恐怖的事。
洛夫克拉夫特認為,雖然他的奇幻小說重視恐怖氣氛感情的營造,但是自己的創作主題是嚴肅的,不是那些“關于暗殺、血淋淋的尸骨、或者哐啷的鐵鏈、蒙著白布的鬼魂之類”的“僅僅觸及恐懼的毛皮的作品,以庸俗的血腥暴力使讀者感到恐懼”。雖然形式看似相同,但表達的思想卻大相徑庭,他描述的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人類智力所及之外的未知力量”,是一種“籠罩在全人類命運之上的陰云”。[3]15
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蘇魯的呼喚》中自我剖析的自己的創作思想:“在我看來,世上最仁慈的事莫過于人類思想無法將全部內容貫穿和聯系。我們生活在漆黑的無盡浩海中的一個平靜的無知島,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應該去遠航。向各自方向探索的各個學科,迄今尚未傷害到我們。但有朝一日當那些分裂的知識拼湊到一起,將向我們展現如此恐怖的真實遠景和人類的可怕處境,這些將會令我們或將陷入真相大白的瘋狂,或將從光明逃到平靜安寧的黑暗新世紀。”[4]355
在寫作中,為了能有效地揚長避短,特別是突破恐怖主題中的角色創造困難,洛夫克拉夫特創造了一種近乎完美的恐怖故事結構,讓想象引領讀者進入一個無法親歷的世界。洛夫克拉夫特此種創作手法同時也是旨在對抗傳統奇幻小說當中過度詮釋與缺乏允許想象空間的含蓄的一種嘗試。
正如洛夫克拉夫特所說“人類最古老和無法解釋的情感是恐懼,而最古老和無法解釋的恐懼是對未知的恐懼”。[3]12在洛夫克拉夫特對古老邪魔的許多描述中,他依靠觀察者的想象來制造驚悚,而真實描述是寥寥幾筆,給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此外,讀者也并沒有能夠看到全部事實的發生,但文中一個又一個的暗示都傳達了一種窒息般的期待、恐怖的懸疑;洛夫克拉夫特用他嫻熟的文字駕馭能力將它們轉變為鮮活可信的黑夜之恐怖。這完全要歸功于作者“對恐懼與驚悚的機理的深刻理解——哪些重要細節需要強調;哪些異常應被選作預示恐怖的開端與鋪墊;哪些事件與暗示應提前拋出,作為可怕結局的象征與預兆;哪些推動劇情的事件需要精密地調整,以使各部能完美銜接,到達那雷霆般的高潮。為了理想的氣氛,場景和環境的描寫需要注意哪些微妙——正是此類原理,與諸多其他難以捉摸,難以描繪,甚至難以完全理解的原則指導下產生了一篇篇奇異的故事。”[3]57-58
盡管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國作家,他卻一直堅持用地道的英式英語進行他的奇幻創作;雖然他生活在20世紀,卻采用18世紀的古英語作為他的敘事語言,可能這也是他在世時備受冷落的原因之一。他晦澀的古英語用詞,復雜的長句讓讀者深深地陷入一個個遠古的驚天秘密之中,讓小說充滿了奇幻色彩和一種超越時間的魅力。他經常使用在他的時代已經被當代新詞替代的古舊的詞匯和拼寫,這樣的例子隨處可見:例如“Esquimau(愛斯基摩),當代新詞為 Eskimo。complete 寫為 compleat,lantern 寫為 lanthorn,fantasy寫為 phantasy;同時出現的還有phantastic和phantabulous的寫法。encyclopedia(百科字典)寫為cyclopean,show寫為shew。回聲echo寫為ichor。同時還包括其他一些更為深奧的詞匯,諸如eldritch(老的),rugose(歹徒),noisome(令人不快的),squamous(鱗片的)”[1]76。
盡管據說有人不喜歡這樣的文風:晦澀、古舊,但一切瑕疵在其強大怪奇力之下相形見絀:18世紀的古英語敘事語言和復雜長句將洛夫克拉夫特的奇幻小說蓋上了無法消抹的獨特印記,就像藏品的包漿一樣,展示了它歲月的滄桑感和創作的歷史真實感。
洛夫克拉夫特對科學的各個分支都有著強烈的興趣,他研究考古學,神話學,人類學,地質學,礦物學,物理,幾何,數學,生物學,古代碑文,現代機械,科學的最新進展……他的作品就像鑲嵌了五顏六色科學寶石的瑰麗奇異的藝術品,令人目不暇接:為讀者展現了一個個自然與建筑之美與戰栗相伴相生的世界。
他所描繪的克蘇魯城市是未來派的異形建筑,巨大的角和面都是非歐幾里得體,不是我們所認識的球體和維度,并且雕刻著異類文明的形象和文字。但是卻“比巨大的雅典衛城,富饒的提爾城,比謎一樣的斯芬克斯,或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還要古老。”《敦威治村怪譚》(The Dunwich Horror,1928)可稱之為作者融合科幻小說和神秘主義的大乘之作。《暗夜呢喃》(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1930) 和《瘋狂之顛》(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1931)顯示了作者在一步步靠近科幻小說,事實上在這兩部作品中,對科學的好奇與探險更勝過了驚悚。
《克蘇魯的呼喚》里的主人公是“榮譽退休的閃米特語教授,一位很有名的古代碑文方面的權威”,偶然獲得了一個雕塑,在進行了考古學和宗教學的研究后,從而發現了驚天秘密。在《瘋狂之巔》(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中,一位地質學家率領一個探險隊深入南極冰蓋進行鉆探,在南極大陸的各個不同地點搜尋深層巖石土壤樣本和化石。[4]723–806
讓我們讀一讀以下這段文字,感受一下洛夫克拉夫特在科幻敘事上是如此精益求精,達到如此完美的細節真實:“帕波第的鉆探設備,正如公眾從我們的報告中早已了解到的,設計獨特,極其輕巧便攜,能夠將普通的承壓自流鉆孔與小型圓巖鉆結合,以快速適應各種硬度不同的地層。鋼井架,連接鉆桿,汽油發動機,折疊木吊桿,爆破裝置,繩索,廢料移除螺旋鉆以及用于五英寸寬、可能深達一千英尺的鉆孔的組合管道,連同所需的附件,總重也只需三架七狗雪橇就能負載。這是由于大多數金屬件都是由輕巧的鋁合金鑄造。為南極高原的超高海拔飛行需要而特別設計的四架大型道尼爾飛機,額外安裝了帕波第設計的燃料加溫與快速啟動裝置,能夠將我們整個探險隊從位于大冰架的邊緣基地運送到內陸各個合適的地點,而抵達這些地點后,我們將有足夠數量的拉橇犬可供使用……
我們期待著能發掘數量空前的巖石樣本——尤其是在前寒武紀地層中的巖石樣本,因為之前其中的南極物種較少被發現。我們也希望能得到盡可能多樣的化石樣本,因為這片嚴酷陰郁的冰雪和死亡之地的原始生命歷史對我們了解地球的過去至關重要。大家都知道,南極大陸在歷史上曾經氣候溫暖、甚至可能烈日炎炎,并且有豐富的動植物——可如今只有地衣、海洋動物、蛛形綱生物以及北端邊沿的企鵝頑強地生存下來……
雖然帕波第設計了一套方案,將銅質電極沉入分布密集的鉆孔中,依靠汽油驅動的發電機通電從而實現有限區域的冰層融化,但是我們仍無法在鉆探過深過厚的冰層上浪費時間和資源。”[4]724
如此細致周到的構思,專業精確的科學描述讓我們不知不覺進入到了一個科學工作日志所記述的真實當中,所有這些原本荒誕不經的描述被賦予了無與倫比的真實性。
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同時繼承了英國和美國奇幻小說的優秀傳統,集合了現實與奇幻,個人與宇宙,科學與神秘。他對科學的熱忱,對無限宇宙的敬畏,對外星文明的預知,對毀滅的噩夢,對人類前景的迷茫,使克蘇魯神話超越了當時那些淺薄庸俗的鬼魅和血腥的恐怖文學,開啟了文學界另一扇通往黑暗邊緣的大門。且讓我充滿敬意地默念篆刻在他碑文上的文字:吾乃天命之人( I am providence)①。
注釋
①洛夫克拉夫特出生于美國羅得島州,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死后也葬在那里。1977年,他的一個讀者團體出資為他在天鵝角(Swan Point)重修了一座墳墓,墓碑上刻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姓名,生卒年與日,以及一句話:“I AM PROVIDENCE”(雙關語,可譯為 “我是普羅維登斯人”或“吾乃天命之人”)。[2]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