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依婷 方 英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安吉拉·卡特是英國當代最具獨創性的作家之一,其寫作風格融魔幻現實、哥特式、狂歡化以及女性主義為一體。經由卡特的“改寫”,一向以“愛”和“仁慈”等面目示人的童話或神話,便即刻掀開其純白無瑕的面紗,露出了社會關系乃至權力關系的真實面目。《魔幻玩具鋪》是她的第二部小說,描述的是少女梅拉尼在父母雙亡后,帶著弟弟妹妹在舅舅家寄人籬下的生活境況。
長期以來多數學者都將研究重點放在探討《魔幻玩具鋪》中的父權暴力對女性的殘害和大量的象征意象上,而鮮少有人解讀主人公的身份建構以及空間在構建過程中的重要性。實際上,卡特的女性主義意識在創作初期仍處于萌芽狀態,而她在此階段更為關注自我身份的問題,試圖通過在強烈的自我意識下“認識你自己”。并且小說標題以中心意象“玩具鋪”直指主人公的空間性存在,凸顯了卡特強烈的空間意識。本文試圖考察主人公梅拉尼在身份建構過程中的困境、反應和結果,解讀作品中的空間話語,以此探討小說中空間與身份建構的緊密聯系。
身體是空間性的。梅洛·龐蒂認為,“身體是在世界上存在的媒介物,擁有一個身體,對一個生物來說就是介入一個確定的環境,參與某些計劃和繼續置身于其中。”[1]身份是人與人交往中對自身進行定位的關鍵因素,“思考身份問題也是思考?我是誰?以及自己在社會或群體中的角色與歸屬的問題”[2],而這過程就是身份建構的過程。小說主人公梅拉尼始終在尋找真正的自我身份,身份焦慮從小說開頭就困擾著她。“這年夏天,十五歲的梅拉尼發現了自己的血肉之軀。哦,我的美利堅。哦,我的新大陸。”[3]1她在鏡前想象著自己是各種名畫和小說中的主人公,癡迷于假扮的人物中,對梅拉尼而言,身體的成熟伴隨而來的是對戀愛與性的向往。顯然,她在鏡前扭捏著各種姿態是第一次通過身體在自我身份與外部世界之間建立起直接聯系。小說中梅拉尼的身份建構便始于對自己身體的覺醒。
婚紗作為這個空間最核心的空間意象,對梅拉尼的身份建構起著重要作用。夏日的深夜,梅拉尼因炎熱難耐無法入睡,便來到父母房間,穿上母親的婚紗禮服,虛構出一場屬于她的婚禮。她覺得自己正在變老,朱麗葉在十四歲時已經為愛獻出了生命,而自己卻從未外出約會過。此時的她急需一場婚禮或者性愛體驗來維持其女性身份。正如卡特所說那樣,“女性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只有在這一刻,她才被允許成為任何存在。”就這樣,梅拉尼試圖通過婚紗來完成從女孩向成熟女人的過渡。她激動地喊道,“我要去花園,去到夜色中。”[3]18獨自一人去到花園中,沒有了男性,她成了這座伊甸園中唯一的女主人。但是就像《失樂園》中,亞當和夏娃受到懲罰被逐出伊甸園一樣,梅拉尼的偷穿婚紗也暗示著一場身份困境的到來。不合身的婚紗使她根本撐不起,拖沓的面罩使她絆倒在地,貓的撕扯使婚紗碎成布條,此刻她感覺自己“迷失在永生”里。婚紗雖然使梅拉尼完成了虛構的婚禮,獲得了渴望已久的成熟女性身份,但婚紗不僅是“新娘”的象征,還伴隨著妻子的身份,強行禁錮了她。梅拉尼的母親,一位優雅的中產階級女性,如同現代化流水線下的產品一般“面帶微笑,好像是被釘在了照相機鏡頭的中間,會和展覽盒里的蝴蝶標本一樣,永遠待在玻璃下面,”[3]14毫無個性可言。于是,追求自由的女性與刻板守舊的妻子之間的身份沖突使婚紗又成為了束縛女性鮮活肉體和自由意志的空間意象。而這與梅拉尼之前對女性身份的設想截然不同,她的身份構建遭到了挫折。次日,梅拉尼的父母意外死亡,這導致她將母親的死歸咎于自己對母親的模仿,是自己奪取了母親的身份。于是她“拾起發刷,沖著鏡里映出的臉扔了出去”[3]26,她用毀滅鏡子里虛構的“我”的方式,逃避現實,讓那個“我”代替自己接受懲罰[4]。至此,梅拉尼此前的身份建構失敗,需要重新建構身份。
梅拉尼之前的身份建構因父母遇難而化為烏有,沒有了經濟來源的她不得不和弟弟妹妹搬去菲利普舅舅家居住,并結識了瑪格麗特舅媽和她的兩個弟弟費因、弗朗辛。梅拉尼由高高在上的中產階級主人淪為寄人籬下的“客體”,物理空間的巨大變化和對新的生存空間的不適應,使得她的身份建構一次次面臨困境。
正如斯蒂芬·皮爾所言,家不僅是個人身份的表達,而且能建構個人身份。[5]舅舅家是一個全新的空間,空間的巨大變化不僅僅是物理層面的,更重要的是其中權力關系的變化。這些變化深刻地作用于梅拉尼的身體和身份。福柯在對犯人身體的討論中指出,人的身體被卷入了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6]對梅拉尼來說,玩具店、廚房、工作室和劇場都是某種權力場,其中無形的權力關系束縛著她,使她淪為玩偶:被舅舅操控,缺乏行動自由,甚至逐漸“物化”。舅舅在任何一個空間的出現,都壓制著她和其他人的自由。尤其是在工作室,舅舅對梅拉尼的身體評頭論足,對她下達粗暴的命令。在這個空間里,梅拉尼的身體被權力操控,身體的禁錮和“物化”在舅舅強迫她表演木偶戲《麗達與天鵝》時達到巔峰;其自我身份構建遭到威脅,作為人的身份岌岌可危。
與此同時,她也一直努力在這個新家尋求親密關系,努力建構“家庭成員”的身份。在臥室這個絕對的親密空間里,梅拉尼試圖扮演母親的身份,照顧妹妹。并試圖尋求兩性中的親密關系,尋求互相理解和依靠,以重建一種新的家庭關系。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梅拉尼與費因同床共枕,甚至幻想未來的生活,但清晨起床后她仍希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她的身份依舊處于不斷的調試和建構中。
廚房本應是親密空間(既是物理層面也是精神層面的)。在這里梅拉尼與瑪格麗特舅媽的交流,使她逐漸融入他們姐弟三個的團體,甚至找到了家的感覺,這也使她能夠堅持追求“家庭成員”的身份。但,每當舅舅出現,這個空間的親密關系受到破壞,廚房即刻變成了權力空間,每個人又成為“提線木偶”。同時,這里也是反抗的空間,是蘇賈的“第三空間”。蘇賈認為,“第三空間作為第三化的他者永遠開放,永遠具有顛覆力量。”[7]61廚房見證了姐弟倆的亂倫,是最后那場讓玩具鋪不復存在的大火燃燒的起點。舅舅外出時,他們在此彈唱和狂歡,表達自己對舅舅強權的反抗。而在梅拉尼目睹弗朗辛與姐姐的亂倫之戀時,她在震驚之余依舊否定這一切:“沒有亂倫,我們家里沒有”[3]208這種極端的反抗既幫助梅拉妮樹立反抗的勇氣,也令她恐慌,使她在追求“家庭成員”這個身份時感到困惑和搖擺不定。
真正讓梅拉妮找到自我、確定自我意識和自我身份的空間是:公園。這里是她和費因的約會地點,更是費因埋葬天鵝的地方。這個空間是梅拉尼徹底反抗的空間,亦是她尋求自由和自我的地方。雖然公園在小說中出現的次數十分有限,但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公園是一個福柯的“異托邦”和“第三空間”。“異托邦”是一種真實的空間,是對立場所,在所有地點之外,又能在現實中找到它們的位置,既絕對不同于它們反映的其他空間,又不同于虛構的地點[7]63。破敗的公園里坐落著一位“荒原女王”——正值盛年的維多利亞女王塑像,她的存在令整個公園成為傳統維多利亞文化的空間。充斥著帝國統治、階級意識、父權至上的公園,讓梅拉尼極度不喜,而更為諷刺的是,費因將那只“猥褻”了梅拉尼的天鵝埋在了女王石像旁。這只天鵝在神話中是宙斯的化身,象征著父權制的絕對權威。天鵝的毀滅代表著舅舅權威的瓦解,這是對舅舅的徹底反抗。公園即將拆毀,天鵝已被剁碎,君權制和父權制的雙重瓦解,進一步解放和暗喻了梅拉尼即將建構起穩定的自我身份。而費因反抗舅舅的行為使梅拉尼對其感情發生了質的變化,甚至開始幻想未來和他共同生活的日子,故事發展到這里梅拉尼開始建構自己的新身份——費因的戀人。在結束埋葬后,費因安靜地躺在梅拉尼身邊,他終于同她一起吃下了伊甸園里的蘋果,這是一場“幸運的墮落”[8]。
人的存在與空間相互依存,當人的行為達到極限,這個空間也將不復存在。姐弟倆的亂倫行為,使得這個空間面臨崩塌,當狂怒的舅舅點燃了大火將玩具鋪燒毀后,她確立了新身份——費因的伴侶。小說結尾,只有他們倆在黑暗中互相凝望對方,她將與他一起面對未來的新生活。梅拉尼和費因就像是逃出伊甸園的夏娃和亞當,或許他們會在未來建立平等的兩性關系,創造出一個新世界。
《魔幻玩具鋪》中空間對主人公梅拉尼的身份建構起著重要作用。通過不同空間的轉換,不同空間話語的碰撞,梅拉尼最終擺脫了強權的壓迫,脫離了玩偶的身份,與費因一起面對未來的各種不確定。她完成了從少女向成年人的轉變,完成了青少年的成長過程,結束了不斷搖擺和分裂的身份狀態,暫時建構起一個穩定持續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