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楠 20世紀80年代生人,籍貫河北。畢業于西北大學,古代文學碩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和語言學教學工作,兼任出版社古籍編審。

在我們平時的記憶中,曾鞏是排在“唐宋八大家”之末的。而我只是在學生時代為了考試記住了曾鞏這個名字,之后很多年也不曾讀過他的文章。直到有一天泡圖書館,翻開一本書信集,看到了曾鞏的《寄歐陽舍人書》一文,文中對一代宗師、文壇盟主歐陽修表示感謝,謝謝他為自己祖父寫了墓志銘。字里行間看得到真誠與坦蕩,沒有刻意的客套,也沒有華麗的辭藻,在感謝與欽佩之余還表達了“立言”的社會意義,表達了對道德與文章兩者兼勝的贊許,也說出了自己行文的追求。讀去不覺艱澀,道理躍然紙上,毫不做作。這才明白唐宋古文運動,有多少文人才子投身其中,“唐宋八大家”必然卓爾不凡,曾鞏能與歐蘇王并列,必有他的過人之處。
曾鞏為江西南豐人,世稱“南豐先生”,生而聰明,十二歲就“文詞甚偉”,未冠之時已名聞四方。曾鞏入太學后上書歐陽修,歐陽修云“過吾門者百千人,獨于得生為喜。”曾鞏很有個性,長于策論,輕于時文,故屢試不第。時文是什么?時文就是駢文、四六。南北朝以來,文章的駢儷化趨勢明顯,人們追求對偶排比,追求辭藻華麗,追求運用典故,不光需要審美欣賞的文章如此,就連奏折也是一片“唯美風”。唐代韓愈、柳宗元對此深感不安,認為文章失去道統,一味追求華麗并不是正途。他們發起古文運動,用傳統的寫作方式寫“古文”,與當時流行的“時文”抗衡,身體力行,從理論和創作兩個方面改革“時文”之弊。但唐末五代之時,奢靡浮華之風又起,并成功進駐宋初文壇與科舉取士領域。歐陽修、王安石之輩追隨韓柳之志,完善韓柳理論實踐不足之處,同時也寫得一手好駢文。
曾鞏就不是這樣了,他長于思辨說理,并不在意駢文寫作,導致三十八歲才登進士第,授太平州司法參軍。后召入編校史館書籍,之后外放做官,歷知多州,政績頗佳,后人提起曾鞏,評價不僅僅是散文家,還有一個名號——政治家。
受性格和處事方式影響,曾鞏為文主張先道德后辭章,在這一思想支配下,曾鞏的文章便顯出與其他幾位大家的不同來。曾鞏文自然純樸、周詳古雅。《宋史》對其文章也有評述:“為文章上下馳騁,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經,斟酌于司馬遷、韓愈,一時工作文詞者,鮮能過也。”“曾鞏立言于歐陽修、王安石間,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這些評價都十分客觀。

這一篇《墨池記》雖然篇幅短小,但很好地體現了曾鞏散文創作的特點,也能看到他別有不同的立意。撫州州學教授王盛為了借助先賢名聲顯揚本地文化意蘊,親題“晉王右軍墨池”幾個大字,盛情邀請曾鞏為文作記。但曾鞏并沒有用文采給他證明天下王羲之墨池好幾處,你這一處最可能為真跡等等。而是巧妙借題發揮,略略敘述墨池之后,筆鋒一轉,改論王羲之本人,明確指出“書圣”的成就來自于其后天的不懈努力,從“羲之之書晚乃善”的事實,說明一種技能的成功,是“以精力自致”的,并進而提出“深造道德”,更須努力,順理成章地強調了學習的重要性。學習技藝尚且如此,提高個人道德修養更應如此。
文章短小,只有三段,起首一番鋪墊,然后才寫出“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長,日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臨川記》云也。”關于“王右軍墨池”真偽之事,曾鞏并不多言,只借古人荀伯子之文說出,甚至還在之后用了“豈信然邪”這樣一個設問句:難道這是真的嗎?曾鞏從地理位置、外形特點、得名緣由三個方面,扼要介紹了臨川墨池,清晰而具體。 “臨池學書.池水盡黑”,說明了王羲之平時學書的刻苦專一,“費盡精力”,為下文的即事立論提供了論據,埋下了伏筆。
交代清楚之后,文章似乎可以順勢發展,進人議論了,可是曾鞏反倒不著急了。他追敘了王羲之的一段經歷,一方面肯定王羲之厭惡渾濁官場,喜愛山水名勝,追求自在閑適生活的清高品格,同時又為引出其曾“自休于此”,即曾到過臨川一帶,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臨川城東墨池遺跡的來歷。
層層鋪墊之后,文章由敘述轉到議論,生發出一番富有哲理的精辟論述:“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制者,非天成也。”王羲之是杰出書法家,素有“書圣”美名。但據《晉書·王羲之傳》所載,他的書法起初不比同時的書法家庾翼、郗喑高明,直到晚年才臻于精善,進人妙境。有一次,庾翼見到他用草書寫的一封信,不由得大為驚嘆,認為可與“草圣”張芝爭勝。曾鞏緊緊抓住“晚乃善”三字,無須旁征博引就順理成章地作出了“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制者,非天成也”的正確論斷,語氣委婉但又十分堅定。緊接著又說:“然后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后來的人沒有能趕得上王羲之的,莫非他們在學習方面所下的苦功不夠嗎?這樣看來,在學習上下的苦功是不能少的呵!然而作者寫作的最終目的,又并非是單純強調學習,在他看來,提高道德修養比單純的學習更重要。
文章思想并無新穎之處,但能充分體現曾鞏對儒家道統思想的關注,也能體現作者講求行文布局,敘事條理清楚的特點。曾鞏此篇文章重在“論”而不在“記”,乍一看似乎偏離了中心,然而發完一部分議論,筆鋒一轉,翻回頭來說王盛約自己作記的意圖就是勸勉后學者像王羲之一樣勤勉于學。這樣,一頂高帽發給王盛,不僅拔高了王盛的思想境界,而且使前文的發揮都成了題中之言,旨中之語了。曾鞏先生之借題發揮不可謂不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