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
16歲那年,我認識了一位隱者。
彼時,在我16年短暫的人生經歷中,所有有關隱者的形象和意念,都來源于書本。書本告訴我,“不食周粟,采薇果腹”的伯夷、叔齊是隱士;“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是隱士;“五斗先生”王績是隱士;還有那些政途不順,縱使心懷“兼濟天下”的宏大理想,卻只能在現實前“獨善其身”,不得已而歸隱的文人墨客,也成了我想象隱士生活的主要源泉。因此那年夏天,當一個東北大漢坐在我面前時,我竟有一種毫無防備的慌亂感——他完全打亂了我對隱士一廂情愿的想象。
坐在我對面的這個男人身材魁梧,個頭約莫1米8左右,然而面目卻異常清秀,端端坐著時,若能忽略其高大的身材,單看那面容,真宛似一個溫和的女子。從外貌看,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很是年輕。他的話很少,或者說,我幾乎沒怎么聽到他開口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與到訪者相向而坐,靜靜地聆聽他人談話。與寡言少語相呼應的,是一身青灰色佛衣罩著他魁實的身材,愈發顯得整個人素淡至極。
是的,他是一個佛家弟子,在翠華山半山腰的一座小廟里獨自看守廟宇,既是主持,也是廟里唯一的僧人。與他同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位道姑。說起中國民間的宗教信仰來,真是十分奇特而有趣的現象。我無法想象基督教徒可以與穆斯林或猶太教徒把酒言歡,但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背景下,特別是在民間的俗文化中,各種宗教信仰似乎都可以“一鍋燴”,做成一場豐富的文化盛宴。關于生命的困惑以及生活的困頓,無論是佛是道,誰能解決實際問題,人們便頂禮膜拜誰。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民間百姓燒香供奉的神明,常常是佛道不分,供桌上既有元始天尊,也有釋迦牟尼,許愿時,一并連著求拜,無論是哪路神仙,只要解決了時下的困難就行。
那一年,我對面坐著的一僧一道,僧人眉清目秀,清心寡欲,道姑則豪爽熱心,愛說愛笑。我們與道姑極其相熟,所以聊起天來也無所拘束,有關她的根底亦了如指掌。因與獨自隱居在半山腰的僧人第一次見面,所以我們問了問他出家前的往事——自然不會問到涉及隱私的細節。他只簡單說自己是東北人,來此之前曾云游四方。這隱居在翠華山的僧人聆聽了一陣子我們的談話后,便起身告辭。
他站起來的一剎那,高大的身材恰好遮擋住門外照射進來的陽光,一片黑影投下來,拉長了他的身形。看著一身青灰色佛衣的他緩緩轉身,離開眾人,我的心里陡然間涌出一股莫名的感動,不知是為這瞬間轉身的風景而感動,還是為這個隱居于半山腰,過著風餐露宿生活的人而感動。
太乙宮的道姑在他離開后,望著他的背影對我們說,他曾經是一個云游僧人,云游至此地,在翠華山腳下遇到她,又得知山腰間還有一座小廟,因路陡廟小,幾乎無人問津,自然也少有香火,他便在那里住下來修行。偶爾下山找她,總是因為無甚香火,日常生活難以為繼,便下山來化緣。一簞食一瓢飲,他便可以在那座小廟里安心地住著,虔誠修行。
說完,道姑便將話題轉移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不再關注離開的那個僧人。他在與不在,于眾人都無大礙。我向太乙宮的大殿門外望去,看到了殿門外正中央巨大的香爐。香爐里,濃濃的高香焚得正旺,縷縷青煙載著燒香人的心愿,直上云霄。據說太乙宮的香火旺盛,皆因它“十分靈驗”,有求必應。我將目光收回,想起半山腰那座無人過問的小廟。因廟小路陡,它不必承載紅塵中人的愿望,不用去管世間人的是非恩怨,它只需靜靜地坐落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一個有緣人與它相伴,一起逃離這世間的紛紛擾擾。自然,佛家亦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博愛情懷,只是這博愛總被世人誤讀,從普度眾生漸漸淪為世人眼中燒香許愿的粗淺解讀。我們從內心深處都欽佩那些為了眾人幸福而犧牲自我的偉大人物,然而在這個東北男人的身上,我第一次理解了“隱逸”的意義,理解了物質對于人意味著什么。
世間誘惑繁多,對一個普通人來說,能夠躲得開物質、名利的引誘,已然是了不起的精神境界。我一直以為,古代那些世外隱者必然都是高風亮節且滿腹經綸的。他們口若懸河,出口成章,心納萬物,一下筆便是萬里山河。他,這個東北僧人,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也是幾十年人生風雨中見到的唯一一個心中無名無利的普通隱者。我不能從他短短幾句話里揣測出他究竟胸懷有多廣,知識有多豐富,我唯一能斷定的,是這個人普普通通,沒有絲毫功利心。二十年來,每每想到這個人,我總是心生敬意,而他似乎僅在那次短暫的見面后,冥冥中成了我人生困頓時的導師。每當我為某些事愁腸百結,無以自遣時,他那模模糊糊的身影便若隱若現地出現在我腦海里,讓我反省自己如此較真,到底值不值得。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真的有緣分一說的話,我想,我與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該是惺惺相惜的吧。
他臨走時,曾對著16歲的我說,孩子,好好信佛,做一個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