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丁
沈炎
十年后再見到妹妹,是在吳越對壘的戰場。
她穿著輕甲,頭發束得很高,雙手緊緊握住韁繩,從她筆挺的坐姿上我依稀能找到母親的影子。小時候,她喜歡在村頭的大樹下打瞌睡,我砍完柴回來,她便伸開雙臂跌跌撞撞跑向我,兜在懷里的野果咕嚕嚕滾到地上。
如今,她一抖韁繩縱馬跑向我。
“勾踐他……怎么能讓你上戰場?!?我皺著眉頭責備她。
她喚我哥哥,已不是兒時甜甜糯糯的語調。她說:“我可是越國的鑄劍師。”
“你為越國煉劍?”我的聲音不自覺地一高,“要不是勾踐,沈村怎么會亡?父母怎么會尸骨無存,你竟然還悖逆古訓為勾踐鑄劍?”
“古訓說:凡插手戰局使生靈涂炭者,不得回村??纱迩f已經亡了,哥哥你還擔心違逆古訓么?”顏兒斂了表情,揚起頭直直地望進我的眼睛:“你可記得誰是第一個選擇離開沈村的人,那個人如今怕是已經被夫差煉成吳國最鋒利的劍了吧。”
十年前的我,認定了沈村是世界上最無趣的地方。我看著做鐵匠的父親每天早上生起爐子,晚上換下汗水浸透的褂子??粗蜩F的速度越來越慢,和做鐵匠的爺爺越來越像。
若是沒有遇到越王勾踐,我本會在冠禮后得到我的第一柄手錘,成為和父親同一個模子鑄出來的鐵匠,和我見過的沈村所有的男子一樣。勾踐說如今大國相爭,中原板蕩,男兒志士自為國揚劍。他說所有國君都在尋找能夠鑄出王劍的人,得王劍者將得天下,他想請父親出山,為他鑄一把王劍。
勾踐沒能說動父親,卻說動了偷聽的我。他離開村莊后,我再也不能忍受沈村平靜的生活,我想要征戰沙場,做國士無雙,我必須見一見勾踐所說的天下。
我在一個月夜帶著勾踐送我的玉佩偷偷下了山,山下全是拿著兵器的戰士,火光將天燒得透亮,人聲沸沸中我被當成越國探子擄到了吳國,從夫差口里得知勾踐發兵屠盡沈村的消息。夫差將我收為衛士,教我習武,我對夫差發了重誓,效忠吳國,手刃勾踐。
我在夫差帳下學習劍術,兩年,劍術大成,又一年,吳國無人敵手。
當我在吳王館內僅用三招就將劍抵上楚國劍客的喉嚨時,夫差很是開心,給我賜座賜酒,還說要賜我家鄉的物什。當賞賜呈上來時我手上的青筋一跳:一枚血紅的果實被封在盒子里,像凝固的火焰。
那是村頭的古樹結的鐵果,我偷偷下山的那個晚上,曾在山腰的小路上最后一次回頭遠眺,古樹上紅紅的果實被月色鍍了一層柔光,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像一只只紅色的小燈籠,照著通向村里的小徑。
“這鐵果是勾踐入吳為奴時呈送的禮物?!狈虿畹穆曇魡拘蚜讼萑牖貞浀奈?。
勾踐這個名字如平地驚雷,讓日夜攀繞在我心頭的恨意炸開。我一躍而起,牙齒咬出噼啪作響:“勾踐在吳國?”
“你還不能殺他,孤要慢慢折辱他?!狈虿钌焓质疽馕易?,“聽說這果子是沈村的東西,可有什么特殊之處?”
“大概是能增長氣力,打鐵時輕松些。叔叔伯伯們都吃的?!蔽夷﹃鉂嵄鶝龅耐馄ぃ怪邢袷且斐鲆恢恍∈?,催我把鐵果連皮帶肉吞下肚去。小時候看見這果子怎么沒有這種感覺呢?
“那孤就將它賞給你,吃了上陣多殺幾個敵人。孤還要封你為將軍,近來吳楚邊界不太太平,你去試試身手。”夫差沖我點點頭。
幾乎沒怎么咀嚼,鐵果就被我咽下去,冰涼的汁液下肚后變得沸騰起來,一股熱氣聚集在丹田,扎根、生長。我想狂叫,我想奔跑,我要把這股勁發泄在戰場上。
我發現我天生就該用劍,天生就屬于戰場。我使劍時劍仿佛成了我手臂的一部分,由意而動,收發自如。幾場勝仗后,我的名頭漸漸響起來,他們叫我鬼劍,因為我的劍出鞘必噬血。
今日與越軍對壘前,我已經感受到了我的劍在興奮地顫動,只是沒想到馭馬迎面而來的人會是沈顏,我那無比喜愛山間生活的妹妹。
她還活著,可她攪進這個亂世做什么。
勾踐
我關注沈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沈村入口有一顆樹,其果血紅,攝人心魄。
吃下它。
在我第一眼看到血紅的果實的時候,一個命令從心底發出。
沒等我回過神來,我的掌心已經靜靜躺著四五枚果子,將將就要送到口里。
這可真是邪門地緊。我強行按下內心的沖動,又摘下幾枚果實帶回宮中,讓人押來一個死囚做實驗。餓了幾日的死囚不等揭開手上的捆綁就用牙叼著將果實吞了下去,他的一雙眼餓的發紅,作勢就要撲向我面前的吃食。力道之大,四個將士差點控他不住,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他關回牢中。聽獄中看守說他生出利爪獠牙,吃掉了獄中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東西,當天暴斃。
這果子好大的毒性。
我重金招募了一批死士,將他們編為三隊,令他們在潛入吳國陣營后服下紅果。變異的士兵紅眼齜齒,引得吳國士兵一陣慌亂。這時我領著一隊輕騎兵襲擊吳師,射傷了當時的吳王闔廬,越軍大勝。
發現果實妙用后我常常進山,機緣巧合下發現了更大的秘密:鄰著吳國的沈村里,人人都是不世出的煉鐵高人。他們打的鐮刀鋤頭,比我最好的青銅寶劍還要鋒利。只是村莊人民避世不出,最多下山拿打制的農具換些鹽換些布。有這么好的技術,卻不愿意打兵器,我想找機會說服他們,以我能做到的任何一種方式。
吳國的探子也盯上了沈村。在一個夜晚,我看到山邊的火光沖天而起——吳國的新王夫差先發了兵!我急急地調動兵馬,頹勢卻難以挽回。夫差和我積怨已久,他訓練了一堆精銳部隊,用了新的鍛劍技術,兵力大增,殲滅了我匆忙派出的先頭部隊。吳軍平了沈村,燒了古樹,越軍被打的措手不及,最后隨我退守會稽山的士兵,只剩下區區五千騎。
次日,范蠡大夫帶回了吳國講和的條件:越王勾踐入宮為奴,驅吳王馬。
在吳國,我又一次見到了沈炎。他在一個黑夜用拳頭把我從馬廄砸醒,用匕首貼著我的脖子陰森森地說:“你可想得到沈村還有后人活著,這筆血賬該討回來了?!?/p>
我死死拽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用力迸出幾個字:“你妹妹,沈顏,她在越國?!?/p>
沈炎的臉色一變,抓住我便要細問,這時馬廄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什么東西碰到了地上的干樹枝。沈炎臉色一變,丟下我便匆忙離開。我琢磨他這是沒得到吳國的準許,偷偷來取我的性命。夫差有留我性命之言在先,卻又恨我入骨,于是今夜撤了巡夜的侍衛,想假借沈炎的仇恨來殺我。等他得知沈炎放了我一馬后,定會對沈炎起疑心。
我獻了我保存的三枚沈村的果子給夫差,說這是我駕馭死士的法寶,想以此減輕他對我的戒備。沒想到多疑的夫差會將果子的力量看作控人心智的巫術,轉而將果子賜予沈炎。
這幾年,我在吳國通過做低伏小換取了夫差的信任,被放回越國?;卦絿牡谝惶煳揖透嬖V沈顏,我需要一柄寶劍。我知道吳越之戰在越國休養生息后定會再次燃起,天下一日不合,戰火一日不熄。
在吳越撕破臉皮的第一場戰役上,我帶顏兒上了戰場,讓她找機會和沈炎說說話。沈炎是帶兵的能手,他參加的第一場戰役以區區三千騎戰敗楚國兩萬軍??晌抑?,夫差不信任沈炎,一個不受信任的年輕將軍本領越強威望越大,越不易被君王相容。若是沈顏不能勸她哥哥降越,我得利用夫差的猜忌好好對付他。
吳國打頭陣的將軍果然是沈炎。那場戰役他沒有拔劍,停在馬上定定地看著他妹妹。我也放棄了先出兵的機會,試圖向夫差展示越國對沈炎特殊的友好。
收兵后顏兒的情緒就不大對,我問了幾次她才帶著哭腔告訴我:“哥哥他服過鐵果!仇恨和殺氣在他心中盤積,他快要駕馭不了鐵果的力量了。”
原來這鐵果的作用并非我推測的引人發狂,也不是夫差以為的控制人心。鐵果激起的,是扎根在人內心深處的欲望。若是無欲無求的人吃了鐵果,能增長氣力,通筋活血??扇羰悄阈闹杏幸唤z欲望,就會被它放大千萬倍,最終讓你被你自己心中的欲望吞噬。
想到因果子變為饕餮而暴斃獄中的囚犯,我不禁有些后怕。
如果當初我吃下果子會怎樣呢?我并非無欲無求,抑制住了吃下果實的沖動,是否只是因為有更大的欲望已經在我的心里扎根呢?
沈顏
十五歲的生日那天下著大雨,我沐浴更衣,準備依著村莊的規矩,在成年那日服下鐵果。剛把油燈挑亮些,聽到窗外傳來叩擊聲,緊接著是哥哥喚我的聲音:“顏兒。”
我急忙打開窗子,他翻身進來,帶著雨水的濕氣和冷氣,還有讓我感到陌生的酒氣。他毫不在意地甩甩頭發上的水珠,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我,咧嘴笑道:“今天是母親生你的日子,原來都是會給你打只兔子打牙祭的?!?/p>
包裹里是一枚水煮蛋,幾樣蜜餞干果。小時候我嘴饞,每次哥哥下山賣農具都會纏著他給我帶些新奇的吃食回來,有時是嚴家的燒餅,有時是王家的酥點,一次他為了給我買糖畫,在人群里被摸走了全部的銅板,晚上回家被父親罰跪,我過去看他,他從懷里摸出粘成一坨的糖偷偷遞給我,笑著讓我快吃。
哥哥依然笑著,看著我捻起一個果子送到嘴里,對我說:“顏兒,我來帶你回家了。”
回家?我皺眉向后退了一步。我記憶里的家,早已是一片焦土。
十年來,我每夜都被夢魘糾纏,夢里那支軍隊舉著火把沖進了村子,他們將每家門口煉鐵用的熔爐打破,將火把丟到草堆和房屋上,到處都是砍殺和哭喊聲,到處都是死去的人和將要死去的人。爸爸將我從后窗推出去,將刀戟的殺伐和鮮血死寂的腥氣都擋在我身后。
夢里我沿著小路下山,我看見哥哥獨自走在路的盡頭,他赤著腳踩在暗紅色的泥土上,只給我留下一個背影。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柄劍,渾身都是土和血,像地府里走出的修羅。我害怕極了,大聲叫喊著向他跑去,可他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
每晚我都在極度的不安和慌亂中驚坐而起,淚和汗濕透了枕巾。
那晚父親一本書塞給我,我從側窗跳出去,瘋狂地向前跑,直到撞到被火光驚動的勾踐,他將我帶回了越國,花了好久時間才讓我接受父親、母親、哥哥都在一個晚上離我而去的事實。勾踐請范蠡大夫和文種大夫教我念書,識字后我偷偷學習父親讓我帶出來的那本書。冊子的第一頁是爛熟于心的古訓,剩下的則是怎樣鍛鐵的秘籍。
沈村已經亡了,我把鑄劍當作我余生的使命??涩F在,哥哥站在我面前告訴我他來接我回家時,我是那么心動??晌抑肋@亂世一旦開始,天下人都無法置若罔聞。
“我現在足夠保護你在亂世中活下去,你不用再在越國煉什么劍?!彼穆曇糸_始還很熱切,始終得不到我同樣熱切的回應,語調便一點點低下去。
我告訴他沈村無罪,懷璧其罪。我要為天下鑄出一柄仁義之劍,將鐵果的力量融入劍中,哪怕我鑄出的劍上會濺上無辜百姓的血我也得鑄成它。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不歡而散,他沒能說服我離開,我也沒能說服他留下??匆娝谋秤爸饾u隱入夜色里,我突然意識到:這大概是我們兄妹最后一次見面了。
我想鑄的這柄劍叫湛瀘,一把無堅不摧又不帶殺氣的劍。古書上說“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敝灰篡`心中裝著天下蒼生,野心未減,他就不會受到鐵果的控制,就可以駕馭湛盧。
在今夜之前,我已經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礦產最豐富的土地、最冰涼純凈的山泉,從十多具劍坯中擇出最好的那具,作為湛盧的雛形。
今晚是最關鍵的一步:我換上了祭禮用的白袍,散開長到腳踝的頭發,赤著腳一步步走向爐臺,服下鐵果,等我的血液融合了鐵果的力量,我便縱身躍入熊熊的爐火。
火舌一層層舔上來,將我包裹在其中。我漸漸閉上眼,看見火焰里搖曳出一個幻象:幻象開始是剛砍柴回來的哥哥,他抱起在草地上睡著的我,慢慢往家里走。走著走著哥哥變成了拿著劍的勾踐,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太平盛世前必有流血犧牲,勾踐愿擔罪責。
沈炎
見到妹妹后,我的仇恨似乎失去了立足的土地,我開始厭倦起殺戮來。飲酒時我向吳王說起我對平凡日子的向往,吳王瞇起眼睛說:“怕是你早已忘了孤對你的恩情,要將鬼劍的劍鋒轉向吳國了?!?/p>
我被掉到戰線后方。夫差說什么時候吳越息戰,什么時候放我自由。他還安排了暗衛監視我,若是我有異動,他會立刻殺了我。
一次小戰役后我牽著馬慢慢走著,看士兵們清理戰場,揀些還能用的盾牌兵器,收收戰俘。勸降在這時候可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那些本來就被戰爭磨去了生氣的人一聽到有糧食吃,都迫不及待地丟了手里帶血的冷鐵。
其中的一個楚國小兵——也許還算不上兵——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綁著明顯不合身的鎧甲,十五六歲模樣,稚氣未退。他在領饅頭的時候笑嘻嘻地對他的戰俘同伴說:“參軍前俺娘就告訴俺了,打不贏別人就用力跑,跑得遠遠的等戰爭結束了再回來,保住了命,不丟人?!彼罅σЯ丝陴z頭吸溜了兩下鼻涕繼續說:“俺想家了,家里有人等著俺呢俺知道......”
我把我帶的饅頭都給了他,看著他抱著饅頭一臉滿足的樣子我特別想笑,鼻子卻酸了。他不是越國人,也沒有責任為吳國賣命。誰做這江山的主宰和他的生活沒有什么關系。他就應該為自己活下來,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和等他的人在一起。
我很羨慕這種幸福。曾經我覺得男兒就應征戰沙場,做國士無雙,怎么可以因為紙上的幾句古訓,困在閉塞的山上當一輩子的蹩腳鐵匠??晌蚁律胶蟛徘宄也皇鞘裁从⑿?、圣人,我也沒有那種能力去開拓天下兼濟蒼生。我只想盡我全身的力量,用力保護身邊我愛的人,和他們一起快樂幸福地過這世間最為普通的生活。
“將軍!”在我出神的片刻,一個隨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急急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越國傳來密報:沈顏,沈顏她跳入了鑄劍的火爐中。”
我瞪著傳話的人說不出話來,翻身上馬就向越國的方向奔去。我感覺身體里的活火山就要爆發巖漿,我的頭就要炸裂,我的嗓子就要噴火,我的全身都在發熱,在撕扯。
一只箭撕開空氣凌空而來,貫穿了我的胸膛。殘余的意識隨著逐漸失去溫度的鮮血流逝在土地上,灼燒得草地焦黑。我跌下馬時看到的最后一個場景,是吳王擎著弓箭站在城樓上,須發隨風飄揚。
我不知道顏兒能不能鑄成湛盧。
我不知道吳王為什么還是不愿放過我。
我不知道勾踐是否結束這一世的烽火,還天下百姓一個安定。
我只知道,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和家人一起伴著有井水處結幾處草屋,在暖暖炊煙過處,割草喂豬,拽壩扶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