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霹 靂

南京新街口商業圈,樓宇交錯,車來車往,淮海路上卻有一處鬧中取靜的庭院。我時常路過那里,大門緊閉,仰頭望見匾額上“金陵刻經處”幾個明晃晃的字。
金陵刻經處是中國現今僅存的刻經處,由晚清著名學者楊仁山先生一手創辦,27歲時他身染時疫,病中接觸佛法,病愈后檢讀《大乘起信論》,愛不釋手,窺得奧旨,開始信仰佛教,此后將畢生精力放在弘揚佛法的刻經事業上。這里本是楊仁山先生的私宅,后來捐贈出來,作經版保存之用。楊仁山先生過世后,他的學生歐陽漸和刻經處護持委員趙樸初,都為金陵刻經處的保護、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留存下了時至今日依舊刻版傳經的清幽院落。鄧老師帶我們去看后院那座帶著藏傳佛教特色的六角塔,楊仁山先生駕鶴西去后,便安葬于塔下,和他一生摯愛的經書、經版在一起。
隨著老舊的照片一步步探望楊先生當年的生活,時間似乎也放慢了流速。當年的書房深柳堂,門前的柳樹已不見蹤影,化為一池自在游弋的鯉魚,堂中各類經書汗牛充棟,曾經的僧學堂祗洹精舍沿用作佛學研究之所;經版樓里珍藏著刻工精湛的大小經版……
金陵刻經處初建時,刻工都是楊仁山先生從揚州請來的,畫工也是頂級的,刻工不畫,畫工不刻,各司其職,精益求精。經版樓內現在依舊可以看到由晚清刻繪的經版印制的作品,我因為喜好畫畫,對圖案紋樣很感興趣,有幸近距離觀摩一二,一張拼起的大版,六七十個人物,發絲纖毫畢現、衣飾紋樣細致講究,眉梢眼角皆有韻味,想必光是畫起來就要耗費不少工夫,一刀刀刻,線條還要流暢有神,難度可想而知。
一百五十多年來,刻經師都靠師徒制一代代傳承,女刻經師鄧清之是第七代傳承人。現在刻經處總共不過四五位刻經師,其中兩位90后,劉鼎一、王康是正在學習中的徒弟。收徒弟的要求沒有想象中苛刻,鄧老師說,看機緣,有緣的話,逛街、吃飯都可能收到徒弟。
現在刻經師不多,工作量自然不小,刻工不畫、畫工不刻的要求,已沒有最初那么嚴苛。除了刻版,修復老版也是他們平日工作里的重要部分,今天便看到兩塊正待修復的晚清經版。經版上兩個字因為字跡模糊,需要補上木塊,在木塊上書寫鏡像文字,再刻版修復,很多修復工作都交由第六代傳承人馬萌青老師負責。鄧清之老師有書法功底,不過寫鏡像文字,是到刻經處后才練習的,在她看來:“寫反向字并不難。”
鄧清之在大學時主修的是工藝美術,后來研習中文,實習時來了金陵刻經處,這里便成了她后來每日朝九晚五的工作歸宿,這些算起來已經二十余年。與我想象的不同,來訪前我以為刻經師桌上會堆滿工具:各種不同型號的刻刀、堆起的木屑、打磨的砂紙……然而眼前每位刻經師的桌子上都干干凈凈,甚至可以說空空蕩蕩:一盞夾在桌沿的臺燈、一把刻刀、一把刷子、一塊正在雕刻的版、墊在版下的防滑巾,僅此而已。
這把刻刀叫作拳刀,刻經師的學習生涯,便從自己制刀把、磨刀片開始。刻版過程中,大多只用這一把刀,通過調整刀的角度來控制線條粗細,因此根據自己的手形、習慣制作的刀,能在工作中錦上添花。雕刻同時也不忘及時用刷子刷去碎屑,鄧老師的刷子上標記著清晰的“鄧”字。
刻版用的是軟硬適中的梨木,梨木含有糖分,須要事先煮、泡去除木材里的糖分,防止蟲蛀,同時這也解決了儲存時變形的問題。煮需要幾天的時間,泡則需要一年,風干又是兩年,所以一塊版,開刻前已經花了至少三年時間,這些都要刻經師自己完成,現在有了木匠師傅,替刻經師省去了裁切木料的工作。接下來是寫樣,將佛經或圖案在紙上寫好,再上樣,也就是將圖文轉印在木板上,之后便開始刻版。
刻好的版送至第二間屋,由師傅手工上水墨印刷在宣紙上,上水墨的棕櫚刷也是自己制作的。印刷、裝訂看似簡單,但與刻版一樣,都由師父教授。我看到一位做印刷三十多年的師傅正在印刷經文,面前堆著一摞摞宣紙,她能快速將輕飄飄的紙張毫不歪斜地放置在木版上,蘸取水墨的刷子如練功般在經版和宣紙上龍飛鳳舞,我甚至難以抓拍到她的動作。三五秒,一張經文印好,且保證每一張都沒有位置偏斜、字跡模糊,就好似一張張韻律相同的動圖,組成了一秒一分一日,做三十年才練就了這行云流水的一套動作。印刷好的散頁,有專人折疊整理成書頁,再由不同師傅碼好對齊,裁切毛邊,敲出裝訂所需的四個孔。負責封面制作的師傅將封面按尺寸折出,交由線縫的師傅用棉線一本本手縫裝訂起來。走至最后一間,也是工序的最后一步,師傅用糨糊涂抹在箋譜背面,不偏不倚地貼在封面上,一本手刻經書的制作宣告完成。
這里是一個事無巨細、各司其職,尤為講求“術業有專攻”的地方,鄧老師坦言:“其實我們的工作很枯燥,每個人都是盯著一件事不停地、重復地做。”雖然我們面前是成堆的紙頁,但手刻經書費時費力,并不高產,常常斷貨。這些經書除了去往全國各地的寺廟,還有很多佛教信徒登門購買,這里有一間專門對外售賣經書的屋子,可自行查找所需,時常有出家人到此求書。
做刻經師這么多年,鄧老師卻不是特別懂經文:“很多人以為刻經師會懂經文,其實并不是,我們只是做這個手藝的。”不過鄧老師認同很多佛教的觀念要義:“在這兒工作后多少了解了一些佛法,對于生死這件事,不再會感覺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