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當前中國經濟下行壓力非常大。根據我自己到中國各地考察的結果,我是覺得下行壓力甚至比我們預期中的還大。我們把這稱為“新常態”,當然是比較正常的。從高達兩位數的高速增長,現在下行到中高速增長,這是一個常態。那么為什么說中速呢?就是針對中國自己以前高達兩位數的增長來說,是中速增長。但是如果把中國跟世界其他國家來比較,無論是歐美的發達經濟體,還是新興經濟體,中國的經濟增長還是很高速的。
我們對這個新常態必須要有一個比較正確的認識。所謂的常態就是穩定的增長,如果說中國以后10~15年,人均GDP能達到6%到7%的增長速度的話,我們有望進入一個高收入社會。這幾年我們一直在討論中國的中等收入陷阱問題,這個問題是非常有意義的。中國現在面臨的困難,即躲開中等收入陷阱,對中國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二戰”以后,全球一百多個國家里,大概只有十幾個成功逃離了中等收入陷阱,大部分國家都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這十幾個國家大部分還是中東地區石油等資源豐富的國家。除了這些能源類型的國家之外,在東亞,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即中國香港、中國臺灣和韓國、新加坡,也避免了這個陷阱。
日本和“亞洲四小龍”是高收入社會,而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泰國等是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當然,低收入國家也有,亞洲很多,像柬埔寨、老撾、緬甸等。這些國家一對比就非常清楚,這些經濟體所面臨的困難大家也看得很清楚,不用多說。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社會,腐敗非常流行,社會不穩定,經常出現暴力。所以我們的目標很明確,必須逃避這個中等收入陷阱。
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強調,他最擔心的就是兩個陷阱。一個是國內的中等收入陷阱,中國必須避免。另一個是國際關系方面的“修昔底德陷阱”,就是不要和世界大國,尤其是美國,發生霸權之爭,不要發生戰爭,這是非常明確的。
十八屆五中全會通過的第十三個五年規劃,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我們要在五年之后,實現全面小康社會。全面小康社會的概念很清楚,有明確具體的規定:今天我們的人均GDP已經是7800美元,五年之后則要實現人均GDP12000美元。這是什么概念呢?從今天開始,我們每年必須達到6.5%的增長,人均GDP才會達到12000美元。
一個需要做的工作是扶貧,據中國現在的統計,農村還有七千多萬貧困人口,城市還有一千多萬貧困人口。這是按中國自己的標準,即人均1.5美元/天的收入。如果按照2美元/天的國際標準,中國貧困人口規模更大。如果這樣算,中國還有兩億多貧困人口。所以從這個社會結構來看,中國現在的中產階層還是很少的,社會底端群體還是太大。為什么要擔心中等收入陷阱?全面小康社會,按我自己的理解,是執政黨提出的概念,與中等收入社會,其意義是一樣的。如果不能改變底端群體太大的狀況,從長遠來看,中國可能會像其他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一樣,面臨社會的不穩定。
不過,避免中等收入陷阱,實現全面小康,我覺得還是可能性很大的。現在我們一直在討論“兩個一百年”,第一個“一百年”的目標是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年時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第二個“一百年”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百年時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我覺得那個階段比較困難一點,比接下來五年還要困難一點。雖然現在經濟下行,但是我覺得,也沒有必要過度悲觀,也有好的方面。
第一,中國已經完成了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這個非常重要。大家如果去其他國家,甚至歐美發達國家去旅行的話,會發現中國現在的基礎設施可能是世界上一流的。
第二,中國已經進入了大規模的工業化階段,有大規模的制造業基礎,這些是世界上少有的。現在大家一般把中國看成是世界制造業基地,珠江三角洲就是這樣的一個基地。這么大規模的工業化,在其他新興經濟體沒有先例,包括印度。如果今天我們去印度看看的話,大家就會發現他們的基礎設施不行,更沒有大規模制造業的基礎。
第三,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日本和“亞洲四小龍”能逃避中等收入陷阱?因為這些都是東亞文化圈的經濟體,這還是非常重要的。中國當然是儒家文化圈的中心。文化的要素,當然經濟學家是不太重視的,因為比較軟,但我覺得還是會對中國的經濟增長產生長遠的影響。

另外,就業市場還是不錯的。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因為以前人口基數很大,發展出了勞動密集型產業。對中央和各級地方政府而言,就業市場是他們最擔心的。溫家寶總理那時候提出“保八”的口號,擔心的就是就業問題,就業問題如果不能解決,就會產生社會穩定的問題。現在盡管經濟下行,但就業市場還是有改善的。中國經濟增長潛能是非常大的,什么潛能呢?習近平主席說中國要從傳統的數量經濟向質量經濟轉型。我們如果能正確理解質量經濟一說,就會發現中國的經濟潛力非常大。現在中國實際上是日本、韓國、中國臺灣農產品的最大的外銷市場,中國的消費者要跑到日本去買馬桶蓋、電飯煲以及大米等農業產品。無論是電飯煲、馬桶蓋還是農業的技術,中國是有的,是很容易做出來的,只是我們沒有重視。當然如果要做歐美的那些名牌服裝、皮包,可能需要較長時間,但是技術類型的這些產品,我覺得中國是可以做得出來的,只是我們不夠重視,是產業需要升級的問題。
我們回到經濟改革的領域,具體來說,過去三十多年,基本上中國改革的動力在于五個角色,我簡單稱之為一個中央政府加上“四條腿”。這“四條腿”是地方政府、國有企業、民營企業、外資。這非常重要,構成了中國三十多年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
我是學政治學的,大家在討論經濟發展、經濟改革的時候,不要太抽象,一定要看誰在做,這非常重要。把經濟潛力轉化成實際的經濟增長,要有人來干活,沒人干活,潛力只能是潛力。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有經濟發展的潛力,哪怕是印尼、菲律賓,還有一些非常落后的國家,經濟發展潛力也是很大的,但是因為不同的制度,或者缺乏有效的制度,缺乏有效的經濟角色、經濟主體,他們很難把這些潛力轉化成實際的經濟增長。
中國今天出現的情況,也是這樣。但是問題是,其他“四條腿”現在不太作為了。我們今天客觀地看一看,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這兩條腿基本上沒有什么大的動作。民營企業除了互聯網這一塊還可以,其他方面也不是那么有作為。外資方面,要有很大的增長,也很困難。我們批評李嘉誠,實際上李嘉誠的心態也是很多外商普遍的心態。這“四條腿”現在不作為,就產生了很多問題。
經濟政策層面,也是有一些問題、一些錯誤的認知需要糾正。這是我個人的觀察。首先,金融自由化很重要。但是我們現在有些過度金融化。很多省的實體經濟下行,但是金融經濟在上升。我覺得中國現在要發展的是實體經濟,而不是過度的金融自由化。如果是過度的金融自由化,反而使得我們的實體經濟發展不起來。因為本來金融自由化的目標就是幫助實體經濟,但是因為金融這個部門太能賺錢了,大量的錢反而從實體經濟轉向了金融經濟,這個趨勢我覺得是不健康的,是不好的。

其次,對中國中小型企業的發展困境有一些判斷不準。一般認為中小企業的發展問題就是缺少資本。當然很多中小企業確實是缺少資本,但也有很多中小企業不是,主要是缺少投資空間,而不是資金。實際上,中國現在是資本過剩的國家,如果這些民營企業能找到很好的投資空間,他們投資起來并不是很困難,可以從國際金融市場引入外資來做。從這個角度來說,國有企業改革還要深化,因為國有企業現在自己不作為,但占據著大量的投資空間。現在國有企業改革方案出來了,把國企分為商業類國企和公益類國企。公益類國企,還可以繼續大作為,做大做強。但競爭性領域,國企應當退出來,把大量投資空間讓給民營企業,這是一個需要改革的方向。
但是現在很遺憾的是,大家對國有企業的改革,有些想法不正確。企業就是企業,國有企業就要賺錢,不賺錢就要倒閉。現在有一些思想不解放的人,往往把國企跟國家命運、執政黨命運綁在一起,一家、兩家、三家國有企業倒了,國家不會倒,執政黨也不會倒的。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不要被過分意識形態化。
另一個問題是,大家一直在談“互聯網+”,但我覺得“互聯網+”還是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有些領域確實是“互聯網+”,像阿里巴巴、騰訊、百度等,是互聯網企業,給互聯網加一些東西。更多的企業則是自己的東西加互聯網,這樣是比較好的,因為互聯網只是一個工具。這幾年我們強調互聯網沒有問題,但好像也創造出了一個互聯網烏托邦經濟的概念。我個人不認為互聯網能成為中國經濟主體,它只是一個工具。互聯網很重要,但不能取代實體經濟,對中國這樣一個國家來說,下一步要從中等收入走到全面小康,走到高收入的經濟體,更重要的還是繼續發展實體經濟,這一點大家不要被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