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賈斯汀·史密斯 著 宋楚君 譯
在哲學史的大多數記載中,哲學家都被刻畫成“一個有智慧的男性”,這幾乎成了哲學家性別的刻板印象。現如今,哲學正面臨著諸多性別平等方面的問題。相比非哲學史研究者,歷史學家們更能看出這一遺產對性別平等問題的重大影響。也就是說,雖然哲學這一早期的自我定義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它的某些方面還在左右著哲學(哪怕這些方面已經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當人們決定“誰才能被稱作哲學家”時,它影響著人們的判斷。
比方說,根據一段野史“菲麗絲騎著亞里士多德”這個故事把我們帶回文化史上的一段過往:那時,“哲學”和“哲學家”除了指精英之間的辯論之外,還出現在廣為流行的傳說和寓言故事里——菲麗絲和亞里士多德的傳說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就像許多古老的寓言一樣,這個故事告誡你絕不應當做哪些事——這里的“你”不是指那些對哲學論證一知半解的票友,而是那些在聽了一個畫面感十足的故事后,就會把它牢記于心的普通人。我們之所以值得停下來好好思考這個故事,是因為它的主角是西方哲學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
菲麗絲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她是亞歷山大大帝后宮中最受寵愛的妃子(也可能是皇后),亞歷山大大帝則是亞里士多德的學生。中世紀晚期流傳著一個傳說,內容是亞里士多德愛上了亞歷山大的配偶(或情人);她同意與哲學家私通,條件是對他進行性虐待,讓她扮演施虐的一方。說得具體些,菲麗絲想讓這位哲學家像野獸一樣四肢著地,她騎在他的背上。
在一則佚名的拉丁文本中,我們讀到了這樣的記載:起初亞里士多德要求他的學生亞歷山大斬斷與妻子的情絲,因為這樣能把他的注意力轉向具有男子漢氣概的事情上(比如建立帝國,修習哲學,等等),就像他以前所做的那樣。菲麗絲因此遭到冷落,但她決定報仇。她不打算去引誘自己的夫君,而是那位讓丈夫遠離自己的年邁哲學家。這可沒什么難的。沒過多久,亞里士多德就懇求與她親熱。菲麗絲回答道:
除非我看到你愛我的跡象,否則我絕不會答應,免得你在考驗我。不如這樣:你手腳并用,爬著來我的臥室,好讓我像騎馬一樣騎著你。這樣我才相信你說的是實話。

亞里士多德雕塑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值得一提的是,將亞里士多德與下流聯系在一起是一個悠久的歷史傳統。這一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紀中葉,從西奧多·加沙把希臘作家的生物學著作翻譯成拉丁語開始。這些書大多與動物的繁殖有關,因此也涉及諸如性別差異、交配等的宇宙學意義。從這層聯系上看,歷史上曾經涌現出琳瑯滿目的出版物,它們本是給助產士的指南手冊,但冠著《亞里士多德的杰作》的書名。這些書還詳述了各種各樣女性的“奧秘”。假如我們回到1920年,還能在倫敦的性用品商店買到這種種“杰作”的最新版本。我們也可以從大阿爾伯特(托馬斯·阿奎那在十三世紀的老師)所著的《論動物》一書中看出,在加沙之前,亞里士多德的名字已經多多少少和關于動物的話題聯系在一起了。按照某種中世紀觀點,研究動物學是件下流事。這在我們現代人看來十分不可理喻,因為交配純粹是動物繁衍的本能。
在這個傳說中,亞里士多德有兩個角色:除去扮演助產士的顧問之外,他還是一位忠于家庭的丈夫和父親。我們知道,他與妻子皮西婭絲育有一女。妻子去世后不久,他就前往馬其頓擔任亞歷山大的導師。他后來可能又有了一名情婦。這名情婦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名為尼科馬庫斯——亞里士多德共有兩部倫理學的主要著作,其中一部就是寫給他的。他好像還有一名男性情人,但不論這位男情人是否存在,人們對亞里士多德緋聞中的形象更加津津樂道,而不是他作為偉大哲學家的身份。尼采注意到,所有的偉大哲學家都不曾婚育——但蘇格拉底除外。蘇格拉底娶了個愛嘮叨的悍婦,仿佛正巧印證了“哲學家不該結婚”的教訓。在《論道德的譜系》一書中,尼采寫道:
赫拉克利特、柏拉圖、笛卡爾、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康德、叔本華——他們都沒結婚,人們無法想象出他們結了婚的樣子。我發現了一條定律:已婚哲學家就是個笑話。
說來奇怪,尼采在這里甚至都沒提到亞里士多德。但如果他提到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古馬其頓斯塔利亞人是上述規則的一個特例,同時對于證明了這條規則的蘇格拉底的特例,他也是一個例外。
亞里士多德是哲學出類拔萃的代表人物(即哲學家),當他這一身份開始逐漸沒落時,“菲麗絲騎著亞里士多德”的肖像就出現了。接下來的幾個世紀,獨身不僅成了哲學家們所恪守的規范,也是他們堅定的理想。當今哲學學科面臨著許多性別平等方面的問題,它們不僅與哲學大男子主義式嘩眾取寵的歷史遺產有關,與“老男孩俱樂部”那些狂妄的男性資格要求有關;也多少和哲學中那些歷史悠久、僧侶式生活的內容存在密切聯系?!澳行跃銟凡俊苯⒃凇澳信指睢边@一共同意志之上,而不是要色瞇瞇一起密謀怎么統治女性。尼采是個悲觀、瘋狂的例子,他不認為哲學是美好生活的實踐。不過,他的歷史觀點仍對我們理解當前哲學學術界中的異常情況有幫助。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方——特別是在被尼采鎖定為批判焦點的傳統中,許多哲學家的生活方式和修道院中的僧侶沒什么兩樣。這種生活方式對哲學的創始人們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并迫使他們在彼此不同、相互對抗的基本價值中做出選擇。按照這一新見解來看,亞里士多德背叛了哲學,因為他把哲學、肉欲和物質混合在了一起。這樣看來,這個例子有兩層含義:一層與哲學的創始人們有關,另一層與廣大群眾有關。它告誡廣大男性,遠離女人是保持智慧的唯一辦法;它也告誡男性哲學家們,要想維持理性的純粹,就不能把它和自然世界還有自然界生生滅滅的循環摻在一起。
人們可能會想,哲學現在所面臨的人口問題會把女學生和教員變成弱勢群體,阻止她們繼續深造,讓整個學術環境變得不適宜她們生存——這個問題完全違背了哲學一直以來將自己定義為一項“智性”學科的方式。這并不是說理性是“陽性的”,而感性是“陰性的”,這僅僅是人們幾個世紀以來的思維慣性。但它潛伏在我們的言行中,影響力遠比大多數人(當然是那些非歷史學家)想象得要大。在一些人眼中,哲學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門不同于自然和人類世界的先驗學科,他們在為這一觀點進行所謂理智的辯護時,仍在效仿這個古老故事中“保持純潔遠離誘惑”的教訓。
如果我們認為宇宙是有性別的,并且愿意多琢磨一下“男女有別”這個古老的概念(正是因為此,亞里士多德和菲麗絲的傳說才會有教化作用),我們可能會發現,在文藝復興和近代早期的男性思想家們眼中,《亞里士多德的杰作》所表現出的那種好奇特質是女性化的。也正因為此,女性特質在十六和十七世紀哲學最有影響力的概念中占據了一席之地,而哲學也偶爾會接納女性。以約翰內斯·開普勒的《夢》(1630)為例,書中記錄了一幅引人入勝的圖景,記述了一個名叫杜拉克特斯的英雄的登月旅行:他的母親是一位叫作菲歐赫爾德的女巫,在她召喚出的冰島精靈的幫助下,杜拉克特斯成功地登上了月球。這個故事不僅生動地再現了古代月球小說中的一些比喻,而且為反對地心說的新宇宙論提供支持。開普勒最廣為人知的事跡有二:一是捍衛哥白尼宇宙觀,二是發現了行星的橢圓軌道,在《夢》(有的版本會加上“一部有關月球天文學的遺作”這個副標題)的開頭,他這樣寫道:

我的名字叫作杜拉克特斯,來自冰島,被古人稱作“極北之地”的那個國家。我的母親叫作菲歐赫爾德。不久前她去世了,她的死亡讓我得以釋放寫作的欲望,因為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盼望著能寫點什么。當她健在的時候,她十分小心地管住我不讓我寫東西。按她的說法,許多惡人不喜歡藝術。不僅如此,他們還誹謗他們笨拙腦袋無法理解的事情,并制定對人有害的法律。許多被定罪的人被送到海克拉火山,從山口懸崖上被推下去。
接下來,杜拉克特斯描述了他母親的活計——委婉點講是“民間醫學”,直白些說就是“自然魔法”:
在我年少時期最早的幾年,我的母親常常牽著我的手,有時把我架在她肩上,帶我到??死鹕降牡推律先?。尤其是在圣約翰節前后的白夜,我們去的次數更多。在進行一番儀式之后她采下一些草藥,然后回家煮好。她拿山羊皮縫了一些小袋子,用熬好的藥把它們裝滿,然后帶到附近的港口賣給船長們。她就靠這個養家糊口。
開普勒在小說一開始就做好了鋪墊,使這部作品最終以一部關于月球天文學的嚴肅著作呈現在讀者面前——準確說,這部小說是一部思考月球上(尚未被觀察到的)暗面特征的理論——這種敘事安排非常罕見。人們知道,這部小說在多個重要的方面反映了開普勒本人的生平。在他創作《夢》的時候,他的母親卡特琳娜·開普勒正被拘留在斯圖加特的監獄里,時刻面臨著拷打與酷刑的威脅——因為人們懷疑她懂得巫術。為了讓母親無罪釋放,開普勒四方奔走多年。母親最終被成功解救,但母子二人的人生都被瘋狂盲目的獵巫運動消磨掉大半。開普勒對巫術感興趣,不僅僅是為了塑造他拙劣小說中的角色。
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夢》:首先,它既有可能在為開普勒母親所精通的那種民間科學的實踐而辯護,也可能是在維護“女圣人”這個形象;此外,它還捍衛了哥白尼系統——這一學說以已觀測到軌道的相對性為基礎,開普勒利用這一發現,用“月心說”來證明哥白尼的看法。小說《夢》的冰島主角在丹麥接受了正規天文學訓練,此外,他發現自己學到的新東西和母親所展現的傳統之間存在相似之處,這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歐洲,天文活動帶給我的樂趣不可估量”,他寫道,“因為布拉赫和他的學生整夜整夜地用令人驚嘆的先進儀器觀察月亮和星辰,這讓我想起了母親,因為她也常常這樣如癡如醉地看月亮?!?/p>
杜拉克特斯最終回到冰島,與菲歐赫爾德團聚。她把自己的秘密技巧傳授給他,包括如何召喚專門組織人們前往萊瓦尼亞島的精靈。按德國里算,這個島“在大氣之上五萬里處”。原來,萊瓦尼亞島就是月亮。精靈只負責把杜拉克特斯送到那里,當他抵達月球的時候,小說的魔幻部分就完全結束了。開普勒立馬轉到天文學主題,開始描述地球的盈虧,而不是月亮的。開普勒在這里要證明的最重要的觀點是,和太陽系的其他星球相比,地球并不具備任何特質使它能夠成為天文觀測的首選地點。
當然,我們不必研究這段有趣文本引申出的問題,尤其是那些和深層文本解釋有關的:比如說,在主人公抵達月亮之后,為什么開普勒突然完全放棄了冰島的自然魔法主題,轉而開始討論天文學,直到故事結束?顯然,我們在這里應該注意的是,開普勒正在檢視自己所實踐的這種自然哲學的不同來源;其中一個來源是官方的、制度化的,它以書本為基礎,以數學為工具,從性別角度看,它是男性化的;而另一個來源則是秘而不宣的、日常的,它在大眾之間口口相傳;相對前者,它是女性化的。我們能看出,開普勒希望將這兩個傳統描寫成相伴相生的,在他的自然研究方法中占據同等的分量。
對傳統意義上“婦人的知識”的興趣(比如一些老婦人會在集市上售賣草藥,這些植物的藥理就是這種興趣)后來成了培根歸納法體系的合理范圍的一部分——和抽象的理論相比,培根歸納法更重視全面綜合的數據搜集。在這個大框架內,所謂(在近代早期意義上)的實驗哲學將會在十七世紀下半葉發展起來,而這也是吸引像瑪格麗特·卡文迪許這樣聰慧的女性們投身自然科學的原因。從開普勒的著作中,我們或許可以看出,自然哲學明確地接納了“婦女的知識”這一傳統,認為它一直與我們通常理解為哲學的傳統并存——后者的歷史只記錄男人們的名字,還有他們所謂“不朽的革新”。這或許也說明,哲學新精神——它重視探索自然的“秘密”,不滿足于從前人那里繼承到的那些抽象空洞的概念——在近代早期占了上風,也就是說,哲學的實質精神已經變得“女性化”了。
當然,我得把“女性化”這個詞打上雙引號:沒有一種質是嚴格的男性化或女性化的,起碼那些廣泛分布的人類行為或特質(比如好奇心)不是。但在開普勒的小說里,人們似乎把出現在某個時代的某個特征看作女性化的,并且它之后成了自然哲學研究的積極因素。如果這一看法是正確的,它顯然比卡洛琳·麥錢特在幾十年前對近代早期做出的淺顯解釋要更復雜。一般認為,近代初期,歐洲知識界的主流是機械論的世界圖景,同時也發生了“自然之死”。按麥錢特的說法,這是對女性的奴役。菲歐赫爾德和讀到她故事的讀者都不會贊成,對于那個世紀最偉大的自然哲學家中的一個虛構人物,在作為自然知識的一個重要來源方面,將她置于第谷·布拉赫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