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紅狐

盤曉昱

一

沉悶的夜晚沒有一絲風，森林埋進了黑夜里，環山公路像蚯蚓一樣鉆了進去。汽車的燈光努力卻微弱地驅趕著黑夜，無數的飛蛾，還有不知名的飛蟲，蜂擁而來，朝著光的方向，朝著擋風玻璃，義無反顧、前仆后繼地飛撲過來，一只只撞死在玻璃上。那些黑色的、綠色的、黃色的液體，順著玻璃流下來，雨刷來來回回地擦，但是濃濃的液體還是那么堅強而頑固地粘在上面。

阿爸不得不停下車，拿抹布去擦掉那些飛蟲噴出的液體。但是，飛蟲只認光，好像光是它們苦苦追尋的生命之光，一會兒玻璃上又流滿了液體。

我們下山去給小鎮的人們送羊奶，清晨早早就出發了，到現在還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像簸箕篩豆子，任由車搖晃，屁股酸疼。幸好這些飛舞的昆蟲，讓我稍微轉移了注意力。

突然，一只不明動物從森林里跑到了公路上。

“嘎——”阿爸來了個急剎車。

“不好！”阿爸趕緊下車。

微弱的燈光中，一只紅色的狐貍躺在路中央，離車輪僅有一步之遙。它的腿正流著血，掙扎著。眼睛里，流淌著一股強烈的求生渴望。

阿爸看是一只狐貍，像沒事一樣，轉身就要上車。

“阿爸，我們救救狐貍吧，它流了好多血，一定很痛。”

阿爸遲疑了一下，回頭把狐貍抱到駕駛室，簡單地給它止了血。

狐貍毛發光滑柔順，躺在我旁邊，微微顫抖，鼻息很弱，眼里盡是憂傷和痛苦。

阿爸關了駕駛室內的燈，重新啟動汽車，穿行在茫茫黑夜中。

二

“小琪，小琪……”

夢中，我被一陣喊聲吵醒了。

我抹了抹惺忪的睡眼，努力地睜開眼，看看帳篷。帳篷里除了我和紅狐，沒有別人。

“小琪，小琪……”呼喚聲又響起，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原來，是那只紅狐在說話！

沒錯，是紅狐在說話！它在昏迷中喊著一個名字。

狐貍怎么會說人話？這樣的場景只有在電影里才會出現，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大人們所說的鬼狐、仙狐誘拐兒童以及吸人血之類的場景。

看著躺在我身旁的紅狐，我下意識地縮進被子里。

此時，陽光正靜靜地從帳篷的窗口斜淌進來，潑在狐貍火紅柔順的毛發上。油茶飄著香氣，阿爸不知什么時候出去放羊了。

紅狐醒了，它警惕地看了我一下，努力地掙扎站立，可還沒等站起來，就倒了下去。它的腿部因突然用力，又滲出血了。

遲疑了一下，我還是決定去找阿爸的藥箱，給紅狐止血。

“謝謝……謝謝你……救了我。”紅狐一臉感激的表情。

我不敢進一步和紅狐說話，也許，這感激是狐貍假裝的。它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所以，我還是要時刻對它保持警惕。

不經意間，紅狐的毛發撫在了我的面頰上，那種柔軟、輕撫的感覺，像是在哪里出現過。哦，是在我小時候，媽媽把我擁進懷里，用她溫潤的手掌撫摸我的頭發的感覺。我以為自己忘記了這種幸福的感覺，可是就在此時，就在紅狐毛發輕觸我的皮膚之際，讓我一個激靈，想起了媽媽，想起了那種溫情的畫面。

可是，媽媽早已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里，阿爸說，她追隨森林的風去了，她去了森林的另一邊，去了另一個山谷。

紅狐的眼眸里回轉著一種母性的溫柔與愛。這讓我對它也放松了點兒警惕，甚至讓我對它產生了依靠的想法。

“哐當”一聲，帳篷的門被推開了。

一只小羊懵懂地闖了進來，是一只落單的羊。

一看帳篷里有只狐貍，那只小羊轉頭撒腿就跑出去了。

平時，我都是跟阿爸去放羊的，可是今天，他沒有叫醒我。

寂靜的森林中，松鼠自由地在樹枝上跳躍，鳥兒啁啾。陽光透過葉縫，絲絲滑落下來。就這樣，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我盡心地照顧著紅狐，等著日暮時分，等著阿爸趕羊歸來。

時光在森林里流淌，紅狐在我的照料下，身體漸漸地恢復了。

這段時間里，紅狐和我相處得很好，說了很多關于它在森林里的幸福生活。但當我問它，在它受傷迷糊時口中叫的“小琪”是誰時，紅狐沉默了，哀傷降落到臉上，我沒有再問下去。對于紅狐會說人話這個秘密，我始終沒有告訴阿爸。

三

十萬大山里，每天都有狩獵者上山來打獵，每天都有滿滿的收獲。狩獵者來我家歇息，喝油茶的時候，紅狐膽戰心驚，躲在帳篷里的床下不敢出聲。

沒事的時候，紅狐常常坐在帳篷門口，在陽光下，眺望遠處郁郁蒼蒼的森林深處，一言不發，像在想著什么。有幾次，我叫它，它都沒有回過神來。還有幾次，紅狐將我擁進懷里，用柔軟的尾巴輕撫我，用鼻子輕輕地蹭我。

但是，這樣的溫馨日子沒過多久，就被紅狐打破了。

一個風雨交加的午后，阿爸出去牧羊還沒回來。我發燒了，迷糊中，感覺有人將我抱起，沖進了厚厚的雨霧中。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里。

“我這是在哪里？”頭昏沉沉的我，想立即起身，可是身體軟綿綿的。

“小琪，別動，喝碗姜湯就好了。”紅狐給我端來一杯熱姜湯。

“小琪？誰是小琪？我是容小安，可不是小琪。”

“不，你是小琪，是我的小琪。”紅狐輕輕低語，喂我喝湯。

我一定是在做夢吧，一定是發燒燒迷糊了。我安慰自己，想讓頭腦靜下來。可是，小琪的名字好像在使勁鉆著我的腦子，很疼。

“你為什么要帶我到這里？”我下意識地問紅狐。

“你本來就是屬于這里的，你從沒離開過我，我是你媽媽！”紅狐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你是誰？我是誰……”混沌中，我又一次昏迷了。

等我再次醒來時，我聞到了山谷中彌漫著山茶花的味道。背陰的山洞，霧氣裊娜升騰。

我起身到洞口，只見紅狐正在整理一個鐵盒，那盒子里盡是些漂亮的小玩具，布偶、風車、小鈴鐺……

“小琪，小琪……”紅狐喃喃低語，臉上溢著憂郁與哀傷。

小琪一定是它的孩子吧，它的孩子去哪兒了呢？它一定把我當成它的孩子了。這下子，我終于明白紅狐把我帶來這里的原因了。

此刻，阿爸一定很著急在找我，看到狐貍也不在，他會怎么想呢？

“嘩啦”一聲，我不小心將一個簸箕給踢倒了，板栗撒了一地。

紅狐怵然回頭，慌亂地蓋住了鐵盒。

“唉——”紅狐長長一聲嘆息，淚水從它藍色的眼眶里涌出，砸在鐵盒子上。

“對不起，我實在是太想我的孩子了……”

紅狐告訴我，它原本有一個和我一樣漂亮活潑的孩子，可是因為不小心，死在了狩獵者的槍下。它自己也受了傷，那天它在森林里慌亂地跑，于是就碰到了我和阿爸。

也許它太想它的孩子了，以至于把我當成了它的孩子。

它說它不會傷害我，如果可以，陪它幾天就把我帶回阿爸的身邊。看著它無助而哀傷的眼神，我更加明白思念的滋味，就像我，總在深夜里，不自覺地想起阿媽。

在山洞的日子里，紅狐帶我走過開滿山茶花的山坡，帶我去它和孩子在一起嬉戲的野花遍地的天湖邊，還帶我到山崖上看日落。

三天后，紅狐帶我走向我的家。

在離帳篷不遠的地方，紅狐停了下來。

“我只能送你到這了。”紅狐小聲地說，言語里有些不舍。

此刻，在我面前的這只紅狐，在我看來，它不再是一只狐貍，而是一位母親。

“再見了。”我跟紅狐揮手。

夕陽落在它單薄而瘦弱的身上，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

就在我走出幾步遠時，我突然轉身，飛快地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了紅狐。我告訴它一個關于我的秘密，我說：“其實，我并不是阿爸的孩子，我媽媽在我三歲時得了重病，是現在的阿爸收養了我們，不久后，媽媽去了天堂。”

當我回歸到平常的生活，當阿爸去牧羊的時候，我常常會一個人前往紅狐住的山洞，和它一起度過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