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從周先生的筆墨與人生

文 杭青石

陳從周先生與杭青石（右）

適逢2018年，正是恩師從周先生誕辰百年紀念的日子，近日整理、重讀先生書畫題跋、信札，不覺淚眼婆娑，悠悠往事歷歷在目。此情此境，不單是師生之情，更有慈父般的愛，摯友般的厚誼，我乃三生有幸，沒齒難忘。

恩師從周先生是園林藝術大師與古建專家，這是金字塔尖的榮耀，只有擁有堅實的基礎和豐富的人文學養才能達到如此境界。先生著作等身，僅“說園”五篇即為園藝經典。先生說：中國園林應該說是“文人園”，其主導思想是文人思想，“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其包括詩文、詞曲、書畫、金石、戲曲、文玩、家俱全在學養之功。葉圣陶先生撰文評說：“從周兄是書融哲理、文學、美術于一爐，瑧此高境，欽悅無量?！?/p>

先生幼年從庭訓開始，師從夏承燾學做詩詞；又在王蘧常的指導下臨習碑帖，遺貌取神，自成一體；在讀大學時還選修了昆曲課，又拜昆曲名角沈傳芷為師，成了昆曲票友，后來與昆曲大師俞振飛先生亦師亦友，與昆曲表演藝術家華文漪、梁谷音交游，深得其中三味。1944年拜張大千學習國畫，為大風堂的入室弟子。1948年在上海舉辦第一次畫展，蜚聲海上畫壇并出畫集，大千師欣然為之題簽，好評“一絲柳、一寸柔情”的藝術特色。50年代受蘇州美專校長顏文樑聘請教授“中國藝術史”。然而先生沒有成為專業畫家，沒有成為作家、曲家、書法家，而成就了園林古建專家。使其轉型的基因是始于與林徽因和梁思成的結識，介紹參加了營造學社，而使其作出專業選擇的還是老師張大千。先生專程從上海到蘇州，入網師園拜見老師善孖、大千伯仲，網師園是一座精致的江南園林，在此絕佳的環境中，宜居、可游、淡樸、素雅，很合文人的情調，從周先生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就此研究古建園林而付之終身。

我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起跟隨陳老夫子學畫的，每次帶上習作趨府請教，總是欣欣而歸。先生住在上海四平路的同濟新村內一幢普通的教師樓，底層的一套居室，前有空地樹木參天，后有小園，窗內望去就能看到先生手植的芭蕉修竹，頗有畫意。書房名為“梓室”，是葉圣陶親題，雖然不大亦是墨香盈室，客廳東墻掛有一副吳作人的水墨駱駝佳作。多熟悉的環境??！每每聆聽先生教導，興起揮毫合作，我寫石峰，先生添蘭補竹再加題跋，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念想。我沒有奉帖拜師儀式，先生稱呼從“兄”到“弟”的過程，足見先生的認可。

1981年我在南京博物院辦畫展，先生寫了長序；82年在上海辦展，先生撰文在《文匯報》作介紹；86年我在北京中國畫研究院舉辦個展（現為國家畫院）陳師為我題了會標及前言。全文如下：

“杭君青石以其近作，攜至都門，將供之于北國諸公，詢盛事也。青石從余游，豈能無言，以知之深，能解其畫，故為以言明之。青石聰穎，少即好丹青，自浙江美院后，漫游南北，胸蘊煙霞，故出筆能得山水草木之情，今謂之有個性也。青石畫有法度，能自辟蹊徑，其雄厚處，見其人品篤厚，敏學好思，雖有創新亦繼承中來，可喜也，余居南中，未偕北行，諸作見睹，爰為介紹。丙寅冬至，陳從周于上海同濟大學?！?/p>

1992年蘇州古吳軒為我出版第一本畫集，得先生題簽。王師西野賜序，先生獎掖后進，厚我之深可鑒。

陳從周先生水墨蘭石圖

陳從周先生墨跡

九十年代后期，我驚悉恩師中風住在上海華山醫院，即赴滬探望，（鄧云鄉先生亦在）敘談時精神還好。99年病情尚穩定回家靜養，我去探望。先生意欲作畫，我即捧硯鋪紙，侍奉左右，先生振筆揮亳。石峰如羅漢，蘭草隨風飄飄，甚為放松，不失整體。題曰：“三分春色二分愁，不信依然在人間。一九九九年病危，回梓室梓甕寫此，陳從周并志”。也許此畫就是先生的絕筆了。由于語言障礙，先生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千言萬語盡在其中，好不心酸啊！

后得悉恩師仙逝，好不悲痛！我隨蘇州園林局程伯壽局長同車赴滬送別，一到恩師靈堂我雙膝跪下，恭恭敬敬三磕頭，先生有靈也會認為入室弟子了，再傳大風堂衣缽。

陳從周先生水竹石圖

陳師得大風堂真傳，山水花鳥兼之，幽蘭修竹為最愛。松、石、芭蕉、春梅、秋菊、筆情墨趣，美不勝收，寫意荷花更是云清風淡，玉容消酒。文人的書卷氣息溢于紙上，筆墨簡約瀟灑，意蘊深厚，先生不是畫家勝似畫家。陳師曾認為：文人畫具有四要素，“人品、學問、才情、思想具此四者才能完善?！逼渲杏纫浴皩W問”為首要。先生精經史，詩詞曲賦皆為所長，是具備完整屬性的傳統文人，作品才有此境界。王西野先生評曰：“其早年從事文史，研習繪畫，對人物、山水、花鳥，各有很深造詣。中年以后所繪蘭竹，意多于筆，，趣多于法，自出機杼，脫盡前人窠臼。”

先生教我宋、元雙鉤，元、明水墨，直到潑墨潑彩，從不性急。先生說中國畫的設色，不在乎實體的色彩變化，注重的是人的主觀感覺。我畫青綠山水，先生特地找出一張黃山壽青綠山水冊頁的原作，因尚未托裱，可以正反面看出其用色的方法。梓室聆教，溫馨無比。陳師為我拙作多有題跋，就《黃山松云圖卷》王蘧常題引首，陳師題曰：“四十年前大千張師謂，煙云變幻、峰巒起伏，能得其情，青石杭生是景過矣。老夫心境，無復當年，終當讓一頭也，歡喜歡喜。庚年初夏陳從周題于梓室?！毕壬}畫內容豐富，詩詞曲賦者都有，生動有趣，再錄幾則，可見一斑。

從周先生與杭青石往來信札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牡丹亭游園，華文漪正歌此，證青石畫境曲境兩合矣！快哉快哉。丁卯秋梓翁陳從周題（題山水畫卷之上）。”

“青藤越人，青石蘇人，青石驅青藤之筆寫此，阿Q同鄉見之佩服佩服。庚午夏初題，小窗修竹好天氣也，陳從周七十三歲（題《青城天下幽圖》）。”

“此青藤石濤之流也，雅健得詩人之意，有別時流，蓋胸中不存畫而畫之，以其無我，所以有我，畫人能超脫亦還在此。信手書來，妄者之談，罪過罪過。梓翁?！保}芭蕉石描圖）”

七十年代起我從上海遷居蘇州，師生分隔兩地，也就有此機緣信札往來。片言只字都有教我，現錄二通足見師之關懷之情，馨愛無比，柔情萬丈。

1977年12月恩師六秩壽誕，寄我（青石圖）信中說：“青石：函收到，此次去蘇實太匆匆，好在老秦快上臺，那時我必到蘇，大家暢聚于名園也。殘軀六十初度，為君寫《青石圖》以存二人交誼。收到后告我一聲，《青石圖》頗稱意也，將來我畫有人要尋細筆，蓋細筆少也。紙為歸箋，有象牙之色。 從周?！?/p>

再有同門鄭伯萍告知先生，即日我會去梓室拜望先生，后因故未能成行，先生來信言道：“伯萍云閣下今日惠臨寒齋，鳩候一天不至，寂坐寫（蕉石圖）一張奉贈……， 從周。”《蕉石圖》題跋：“吳門交杭君青石，談藝有所得，每一憶及輒懷念不已，晴窗寫此聊當一聚耳，梓翁?！?/p>

得先生厚愛，真心汗顏！

今春四月追尋先生足跡，《正社雅集》走進網師園，詩詞學習，書畫交流。大風堂、殿春簃與明軒，此中留下了那么多故事，讓人聯想不盡。謹以小詩結束本文。

從周先生與青石之誼見于畫端

網師園客大風堂，二代祖師縈夢長。

潑彩遺風傳有序，承之啟我有無堂。

二零一八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