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羽毛

小河丁丁

十字街口有間鋪面，位置按說挺不錯的。在我們那個桐葉般的小小山鎮，這是唯一的十字街口，而且十字街口還有電影院，最聚人氣的地方。可是奇怪，不論誰租下這間鋪面，也不論開的是小吃店、裁縫店、理發店、水果店，生意總是做不長久。

漸漸就有人說，十字街口犯路沖。我不懂什么叫路沖，同樣在十字街口，電影院為什么不犯路沖？放好片子的時候，售票口擠滿了人，好像一群蜂子聚在狹窄的巢口。也有人說，那間鋪面門口有一棵樹，擋生意。那棵梧桐樹有什么不好呢？橫生的樹枝正好掛招牌，樹下還可以遮蔭躲雨，不都是招徠顧客的么？

星期六上午，我經過十字街口，發現水果店老板娘歪陷在扶手椅里，沒精打采打著哈欠，嘴張得比海碗還大，我就明白，扶手椅又要換主人了。那把扶手椅總是連同鋪面和其余幾件家具一起出租，很舊很舊了，渾身黑膩光亮，好像打了油。

果然，星期一中午放學，我再次經過十字街口，發現鋪門沒有開，梧桐樹上水果店的招牌不見了，門上貼著一張見慣了的紅紙告示：旺鋪出租。旺鋪！還好意思寫呢！租這間鋪面開店，難得有維持半年以上的。

吃中飯的時候，我說：“十字街口那間鋪面又關張了。”

爸爸“哦”一聲，臉上沒有表情。

媽媽說：“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

我們家在十字街口北邊，大門朝東。學校在十字街口南邊，一邊挨著東邊街背，一邊挨著田野。我上學有兩條路線，近路就是走大街，經過十字街口。但我更喜歡繞遠路，從我們家斜對面一個小巷穿出去，走田野上彎彎繞繞的小徑去學校。

在大街上走，若是紅領巾戴得不正，或者拖著鼻涕，人家愛說三道四。倘若碰到相熟的大人，叫還是不叫呢？我不愛叫人，叫也只愿在心里叫。可是不叫，人家就怪你不禮貌。老叫呢，人家又覺得你好乖巧。我還不如走田野上，菜花也香，野花也香，還有小鳥為你歌唱，蜻蜓蝴蝶與你相伴，溪水清泠泠的可以洗手洗腳，池塘里可以打水漂放紙船，像這樣的大熱天還可以跳下去打打狗刨，潛潛水，好不自在。

總有個把星期，我沒有經過十字街口。

一天傍晚，我聽說電影院將會演好片子，是動畫片，就去看海報。還未到十字街口，遠遠就望見梧桐樹上懸著一件金光閃閃的東西，好像一把寶刀。

趕緊跑過去，咦，不是寶刀，是一支羽毛，一件米把長的羽毛模型，不僅羽絲是金色的，毛管也是金色的，好不耀眼。

新開了一家羽絨店么？

才不是啦！這么熱的季節，白天狗都不愛出門，要躲在門洞陰涼處，誰會來買羽絨制品。

是一家眼鏡店。

鎮上從未開過眼鏡店，我們賈老師的近視鏡是到縣城配的。上一趟縣城不方便，那副眼鏡斷了腿，就用鐵絲接起來，纏上膠布，怪滑稽的。好在賈老師快退休的人，不比年輕小伙子，也不講究這些。

鋪子里亮著好多日光燈，光燦燦的就像水晶宮。當中擺著長長的玻璃柜臺，半人高，里頭全是眼鏡，排得像魚鱗一樣齊整。兩邊靠墻立著高高的櫥柜，一格一格擺著塑料架子，架子上架滿了眼鏡，好像會看人哦！不消說了，近視鏡，老花鏡，平光鏡，太陽鏡，全都有。最特別的是泳鏡，別的眼鏡有腿，架在耳根，泳鏡沒有腿，用橡皮筋綁住后腦。玻璃柜臺過去，鋪子最里頭橫著工作臺，臺上擺著幾樣奇怪的機器，塊頭都不大。那是一間小小的作坊，左邊墻上掛著長方鏡子，右邊黑洞洞的小門邊上掛著視力表。視力表旁邊掛著一只貓頭鷹座鐘，一只眼閉著，另一只眼隨著鐘擺不停地睜睜閉閉。我見店里沒有人，就走到工作臺跟前，好奇地觀察那些機器。

“要配眼鏡么？”

一個聲音陰冷冷的。

我吃了一驚，趕緊抬頭，只見小門那兒站著一個瘦老頭，鼻子細細的，嘴皮薄薄的，穿著古舊的長衫，好像是從老電影里走出來的。他像貓頭鷹一樣，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睜著，打量著我。

我說不出話，慌忙逃出去了。

我連電影海報也不看了，跑回家，告訴爸爸媽媽：“十字街口那間鋪面又有人租了。”

爸爸媽媽正在火落里打草繩，綁籬笆用的。

媽媽說：“關你什么事呢？”

我說：“開了一家眼鏡店。”

媽媽說：“早曉得了，要你來說。你寫作業吧，操心學習才是正經。”

我討了個沒趣，噘著嘴進入睡房，開燈寫作業。卻聽見爸爸媽媽在嘀咕：“這個小地方，沒有幾個近視眼，眼鏡店怕也開不到那棵梧桐樹落葉子。”“嗯。我們這里，老人不愛看書，戴老花鏡的沒有幾個。平光鏡，太陽鏡，泳鏡，那是城里人的派頭，小鄉小鎮哪個愛戴。”

我覺得爸爸媽媽說得很對，不禁暗暗替那個瘦老頭擔憂。雖然他嚇了我一跳，可是我有一點點喜歡他。因為他沒有對我說：“小孩子，出去！”而是拿我當一個顧客，問話客客氣氣：“要配眼鏡么？”

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神氣好像貓頭鷹，是常年看貓頭鷹座鐘養成的怪毛病吧。

我試著練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我左眼一閉，右眼也跟著瞇，右眼一閉，左眼也跟著瞇，總不能像瘦老頭那樣，一只眼閉得緊緊的，另一只眼瞪得溜溜圓。啊，他是不是像貓頭鷹座鐘一樣，老閉同一只眼？還是一只眼瞪累了會換一只？店里那些機器都是做什么用的？眼鏡是怎么配出來的？

我上學放學不愛繞遠道了。

每次經過十字街口，我總要朝里頭張望一下。

有時顧客戴著空鏡架，對著柜臺上的鏡子瞧個沒完。瘦老頭站在鏡子邊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討好地笑著說：“款式不錯……好看的……”有時瘦老頭在給顧客測視力。顧客站在視力表底下，面對鏡子。瘦老頭伸出細長的手臂，用細長的手指點一下視力表上的“山”字，顧客就揮一下手。——此時瘦老頭兩只眼睛都睜開了哦！有時他站在工作臺后邊，雙手捏著鏡片，就著飛轉的電動砂輪哧哧打磨，這時他兩只眼睛也是睜開的。然而，瘦老頭雙眼睜開的時候并不多，經常躺在扶手椅上，蹺著二郎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是在打瞌睡。

半個月過去，我發現一個秘密。原來瘦老頭有時瞇左眼，有時瞇右眼，不會老瞇同一只。

這一點小小的發現，并不能讓我滿足。

我多想親眼瞧著瘦老頭做好一副眼鏡啊！

我多想像顧客那樣，站在視力表下方，望著鏡子里的視力表，一手用勺子遮住一只眼睛，一手隨著瘦老頭的指示，用手勢告訴他那個“山”字開口朝哪方。我相信我全看得清，最底下那行最小的字都看得清。唉，就是因為全看得清，我才沒有機會去配眼鏡。

晚上，我在電燈底下寫作業。上半夜電力不足，燈光不夠亮，我不知不覺就低下了頭。

媽媽說：“頭抬高一點，保護好眼睛，不然就變近視眼。”

我下意識說：“變了近視眼，好配眼鏡。”

媽媽生氣地說：“你想像賈老師那樣么？賈老師插秧的時候，突然就慌了神，雙手在水里亂摸。人家以為他摸魚，原來他眼鏡掉到水里了。他是高度近視，眼鏡一掉，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想笑，卻又暗自遺憾。

卻沒料到，我的眼睛雖然好好兒的，終于也有機會配眼鏡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右眼皮長了一個癤子。

長個癤子本來沒有什么大不了，要是長在別處，過些日子，膿黃了，癤子穿了，自然就好了。可是這個癤子長在眼皮上，就叫人非常難為情。——我們這里，要是男孩子眼皮長癤子，大家就會說他“愛打眺眺眼”。愛打眺眺眼，就是愛斜眼看女孩子，人家這樣說你，那多難聽。因此我眼皮上長了癤子，上學放學不敢走大街。然而到了學校，同學們一樣會笑話我呀！

我回家就嚷：“我要配太陽鏡！”要是戴上太陽鏡，鏡片是彩色的，人家就看不到我的眼皮了。

媽媽說：“配太陽鏡做什么？像個痞子，吊兒郎當！”

倒是爸爸懂我的心，爸爸說：“眼皮上長個癤子，是不好看。兒子，我帶你去一趟眼鏡店吧。”

我高興極了，拉著爸爸就去。

一見瘦老頭，爸爸根本不提配眼鏡的事，而是指著我眼皮上的癤子說： “聽說你的金羽毛蠻靈，能不能試一下？”

金羽毛？

我蒙住了。

瘦老頭緊閉薄薄的嘴唇，那只閉著的右眼一下子睜開，兩只眼像探照燈一樣照著我的臉，黃圈圈當中黑精精的眸子凝視著長癤子的部位。過了兩三秒鐘，他微微點一點頭，進入那道黑暗的小門。出來時，他一只手拿著黑色的小玻璃瓶，另一只手捏著細小的金色羽毛，形狀就像門前梧桐樹上掛的那支，只有牙簽那么長，十分精致，金閃閃的，好像純金制成，但卻是真正的羽毛。

瘦老頭輕輕把小玻璃瓶放在柜臺上，擰開蓋子，將金羽毛大半探入瓶口，提出來時，金羽毛一小半就浸濕了，沾上了一種黑色的黏液。瘦老頭用金羽毛在我的癤子上輕輕拂拭。金羽毛好軟，撩得我的癤子癢癢的，但是好舒服哦！我向后仰一下頭，又把眼皮湊上去，好讓瘦老頭繼續拂拭。

瘦老頭拂了十來下，小心翼翼地將金羽毛放在瓶口，將殘余的黏液刮回到瓶子里，旋牢蓋子，很鄭重地說： “差不多了，明天早上照照鏡子。”

爸爸往口袋里掏錢，瘦老頭說： “不收錢。”

爸爸說：“不給錢怎么行……”

瘦老頭生氣地說：“我配眼鏡的，只收眼鏡錢。”

爸爸還要說什么，瘦老頭拿著小玻璃瓶和金羽毛轉身朝小門走去，不理人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就照鏡子，癤子已經好了，右眼皮居然連疤痕也沒有。

我好歡喜哦！我說： “難怪眼鏡店要掛一支金羽毛當招牌！”

爸爸說：“你才曉得！北邊街口那個老婆婆，一雙老眼長年迎風流淚，想去買平光鏡擋風，給金羽毛拂了兩回就好了。”

媽媽說： “還有南邊那個老葛，眼睛怕光，也是金羽毛治好的。只要是跟眼睛相關的毛病，眼鏡店那個老頭總是先給你治，治不好才配眼鏡。”

我說： “那他怎么做生意呀？眼鏡不是更加不好賣了嗎？”

爸爸摸一摸頭，說： “得了人家的好處，不表示表示，實在過意不去……這樣吧，我去買副太陽鏡，晴天在外頭做事，太陽晃眼。”

媽媽不大樂意，說： “種田砍柴戴什么太陽鏡。依我看，還不如給丁丁買一副泳鏡，他愛下水，戴上泳鏡好保護眼睛。”

啊，聽到媽媽這話，我真是高興壞了。一一以前，我只在電影里看見那些明星戴著泳鏡下水。

屬于我的那副泳鏡，顏色是橙紅的，眉毛的位置裝飾著兩只綠色的小青蛙，好不招人喜愛。我天天要去池塘里撲騰，有時一天下水兩三次。告訴你哦，戴上了泳鏡，潛水就能看見魚兒亂竄！除了睡覺，我總是把泳鏡掛在胸前，視若珍寶。可是漸漸地，我又覺得泳鏡沒有什么了不起。一一好多小孩子有泳鏡了呢！還有好多人有太陽鏡了呢！我們鎮街上，下水戴泳鏡，出工戴太陽鏡，漸漸成了不少人的習慣，連附近鄉村里也有人模仿。

不消說的，眼鏡店的生意相當不錯。年復一年，梧桐葉子落了又長長了又落，金羽毛招牌仍然在樹上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