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特朗普的人格特質是理解特朗普及美國政府對外政策的微觀基礎。特朗普展現出雙重的矛盾性,即負面的形象與政治的成功,消極與積極特質并存,此外還兼具任性而為與理性算計。完全并客觀理解特朗普及其政策偏好,需要擺脫認知偏見和情感立場,更要認識到他的某些負面特質所可能具有的積極政治效果。與外在形象的不確定性不同,特朗普自身具有長期穩定的政策偏好,同時也對美國外交傳統進行了有機融合。綜合而平衡看待特朗普的微觀心理及其與政策的關系,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和應對特朗普的對華政策。
關鍵詞 特朗普;人格;政策偏好;美國外交傳統
DOI: 10.19422/j.cnki.ddsj.2018.10.012
特朗普執政以來,美國調整了諸多對外關系國際秩序理念。學術界主流的觀察注重宏觀結構性因素,強調美國國內政治、權力變化等因素的影響,而忽視了作為領導人的政治心理及其政策偏好。[1]即便關于總統的研究,也是將其放在制度化的框架下理解,或者認為美國領導人特朗普不可捉摸、較為負面等。這些觀察與視角,會帶來理解特朗普政府對外政策的困境,比如妖魔化特朗普、負面評價、難以理解特朗普政府的反傳統戰略行為等。為此,本文嘗試從心理學視角分析,旨在認識一個全面而客觀的特朗普總統及其對外政策。描繪一幅全面而客觀的特朗普人格圖,需要政治心理學關于領導人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支持,同時需要破除研究者自身價值觀和偏見的影響。結合相關心理學方法[2],綜合特朗普執政前后的各種言行,本文將平衡歸納特朗普政治人格與行為的模式,為理解特朗普及其政府的對外政策提供確定性的路線圖。
特朗普的雙重矛盾性
從外在形象和內在性格特質來看,特朗普無論是經商還是從政時期,都給予外界觀察者一種較為確定性的印象,這種印象大都為單一的、帶有偏見的、極端的和負面的。比如極為自戀、任性而為、言行粗俗、大嘴狂人等等。外界對他的認知帶有特定的立場、情感以及利益傾向。實際上,特朗普是一個復雜的雙面復合體。
第一,負面的形象與政治的成功。特朗普的外在形象較為負面,因為他不遵守傳統,蔑視一些常見的社會習俗與規范,情緒也變化無常,言行較為極端。在經商時期,對于一些特定群體,比如女性、移民的極端言論經常隨意出口,這些缺乏修養的反智主義言行,使得他的負面形象與日俱增。自2016年美國總統競選以來,特朗普的言行以極端為特點,對當局批評較多,指出各種內政和外交問題。特別是執政一年多以來,在他逐漸適應美國總統角色的過程中,各種不合時宜的錯誤言論仍層出不窮,在中東問題、朝鮮問題等外交事務方面表現尤其明顯。而在內政方面,他身邊的核心幕僚穩定性極差,從最初的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弗林辭職,到前國務卿蒂勒森辭職,特朗普宜人性差的風格顯露無遺。然而,與這些極端負面的形象相對的是,特朗普的經商和政治生涯可以說都是成功的。作為商人,他是美國知名度最高的名人之一,他也成功贏得了2016年美國大選。在執政一周年之際,雖然他媒體形象負面,民眾滿意度不盡如人意,但通過實施減稅法案、重振美國實力計劃等,加之美國經濟指數上升,特朗普執政成就也有可圈點之處。[3]
第二,消極與積極的人格特質。自從特朗普從政以來,各種對他人格特質的觀察,基本上是以負面描述為主。比如,極度自戀成為他最大的性格特點。[4]從他生活中的言行舉止,在其父葬禮上的自我表揚,到將各種座談會議變成他的個人表演等,均展現了其極度自戀的特點。特朗普的人格特質可以分為不羈善變、精干有為、逐利自我、好勝執著、積極外向五個維度。[5]其中,不羈善變、逐利自我、好勝執著,體現了他的負面人格特質,即對周圍環境的不尊重和不重視,對傳統規范的挑戰,責任心與穩定性較差,在與環境關系上的宜人性極差,偏好競爭與攻擊等。但是,通過數據測試以及對于政治人物人格特質的全面分析,特朗普的人格特質也有較為積極的一面,這些積極特質是他成功所應有的人格基礎,比如不羈善變說明他或許長于創新,與眾不同;逐利自我體現出他對于利益的追求和維護;好勝執著說明他對于目標追求的恒定以及政策承諾的可信性;積極外向體現了他善于談判、溝通。
第三,任性而為與理性算計。基于特朗普極度自戀的性格特點,以及他最為突出的不羈善變的人格特質,特朗普的自我成為他為人處事的核心人格驅動力。特朗普對于事務的判斷建立在他頗為自信的直覺基礎之上,在他獲得成功的地產商業的經驗介紹中,他對于直覺決策也非常得意。在政治決策中,特朗普并不喜歡傳統的官僚政治模式,也不喜歡依賴專家的參考意見,而是依靠自身的感覺和偏好行事。[6]從對全球多邊制度的反對,到中美經貿戰的任性征稅,都是其依靠直覺任性而為的體現。在團隊領導風格方面,他喜歡從商業精英、軍方背景人士中挑選幕僚。而在團隊磨合過程中,幾乎大部分核心幕僚都因為與特朗普相處不融洽、偏好差異、政策主張不同等,相繼辭職離任。這說明特朗普延續了經商中的行事風格,而并沒有完全被政治社會化。因為商人精英崇尚的是效率原則,而政治講究權力的平衡。盡管在決策模式、團隊建設和政策理念上,特朗普任性而為,似乎展現了其極端的非理性,但是在很多方面他又精于算計。比如對外交政策的成本與收益計算,凡是美國在經濟收益上吃虧、付出較多成本的,他都重新考慮。所以在特朗普看來,各種多邊制度、雙邊經貿關系、全球同盟等都得進行調整。[7]
負面人格特質的
可能積極政治效應
傳統上,學術界更愿意將領導人看作是具有獨特而正面的人格特質的群體,比如追求成就、積極向上、一心為公、責任心強等。然而現實中,包括美國總統在內的許多領導人都展現出偏執、極端等病態特質,而且很多領導人年事已高,往往疾病纏身。基于此,對于那些與眾不同,尤其是具有某些病理特征的領導人,人們在認知上忽視了他們可能的積極效應,更愿意帶著“污名化”,從負面視角看待這些領導人,由此會帶來判斷和應對上的失誤。
第一,負面的人格特質有助于問題診斷。根據美國相關心理學家的診斷,特朗普可能患有某種精神疾病,包括極度自戀、自我極度膨脹、為人專斷、不容異見、幻想遭受侵害等。基于這些判斷,很多輿論質疑特朗普作為美國總統的正當性及其危害。[8]負面的人格特質確實影響特朗普執政期間的決策質量和團隊穩定,但是需要重新審視的是特朗普的一些負面特質,可能有助于他分析和解決問題。[9]比如極度自戀,對環境尤為敏感且寬容心不夠,對周圍環境的不安全感和敵意甚重,這是一些優秀領導者所共存的特質,這些特質雖然負面,卻有助于領導人從紛亂復雜的局面中,較為敏銳地捕捉到問題的實質。正如某些患有精神病的施害者很容易從人群中發現“獵物”一樣,作為領導人的特朗普,也能夠敏銳地發現美國所面臨的問題,確認美國21世紀以來所面臨的挑戰,即從經濟層面看到國內的問題,從外交層面確認美國利益優先。我們對這種較為自私的問題判斷持批判態度,但不能否認,特朗普的問題捕捉能力迎合了新時期美國所面臨的挑戰,這種挑戰是根本性和全局性的,而不是技術性的。[10]
此外,特朗普自身的道德感較低,價值權衡困境程度較弱,有利于迅速作出理性抉擇,打破傳統,挑戰美國的自由主義國際戰略。這種“美國優先”其實是美國自私,應該受到批判。根據對財富精英領導人的相關研究,這些領導人均表現出一些共同的特性,比如宜人性較差,不習慣受人領導,也有很多人喜歡依靠隱性知識直覺決策,在這一點上,他們與特朗普并無太多差異。[11]當然,隨后的問題解決方式以及將中國作為最大的戰略競爭對手,對國際道德義務的忽視等,都是負面的后果,忽視了領導力實施中的道德和倫理維度。這樣的決策既缺乏道德考量,又沒有增加美國及其民眾的道德選擇能力,因而不是一種優質的領導能力。[12]
第二,偏執下的政策兌現效果。在特朗普競選時期,他的一些看似瘋狂的言論,比如對于移民、經貿等敏感問題的指控,外界認為可能是出于爭取選民的需要,但在其執政后,先前的政策理念和言論,均得到一一落實。此外,在國內問題上對基礎設施建設、美國經濟的承諾,對非法移民的限制,國際問題中關于經貿戰的指控、中東問題上對以色列的偏袒、退出當前一些主流多邊制度等一系列舉措,特朗普均兌現了先前的政策承諾。一方面,在特朗普自身對承諾的敘述中,一直強調言出必行的原則,在其經商時期就是如此,尤其是對對手和敵人的威脅等;另一方面,特朗普提出的一些口號,在先前看來似乎是天方夜譚、與我們對美國的一貫認識有所不同,但實質上均反映了他真實的政策意圖。
第三,特朗普對負面特質的理性運用。特朗普認為美國的戰略意圖不能過于透明,應讓人捉摸不定。在他看來,善變、情緒變化也有助于達到這一目的。[13]因此,他善變而不受傳統規范束縛、不按常理出牌、不怕沖突和斗爭的作風和性格在經貿戰中也表現得較為明顯。這實際上是其有意利用自身某些捉摸不定的特質,在談判和競爭中獲得主動和優勢。一個負面的特朗普形象,很可能是不客觀的,這將把我們帶入到認知的偏見當中,從而忽視他的積極特質;更有可能,其被忽視的某些特質實際上有助于他做出政治判斷和決策,有益于其政治獲得成就。
特朗普及其政策偏好的確定性
自從特朗普成為政治人物以來,他與眾不同的個性、形象及其反復無常的言論,在內政外交上打造了一個高度不確定性的情境。對于中美關系也是如此,有學者認為,特朗普政府最大的確定性就是不確定性。[14]然而,所謂的“不確定性”更多地挑戰了我們的既有認知。就特朗普本身而言,他的人格特質、認知風格、領導風格和政策偏好都有章可循。
確定性的分析需要科學方法的介入。之所以會產生對特朗普性情和政策偏好的不確定性認知,很大原因在于觀察者難以調整自身的固化認知,從內心也否認特朗普政策偏好存在的合理性。從現實來看,政治履歷空白,沒有太多政策傳統可以參照的美國另類總統特朗普上任之初,團隊組建和政策制定尚處于變化之中,這是特朗普不確定性的外在政治環境原因。把握特朗普的人格特質、認知風格、領導風格和政策偏好,需要引入科學的心理測試方法,這有助于從特朗普自身復雜、矛盾、變化多端的言行中找到規律。
第一,特朗普的恒定政策偏好。從特朗普長期關于經濟、移民、對外戰略、國際秩序等言論來看,他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和恒定性,這一點也被美國學者所贊同。特朗普最為突出的三點政策偏好[15]包括:一是在貿易領域,反對多邊主義,強調雙邊的對等互惠,不容許他國“占美國便宜”,反對二戰后美國主導建立的多邊國際制度對美國利益的侵害以及美國自身所付出的成本。二是在安全領域,在美國的全球安全體系中更為強調美國的聯盟成本。特朗普并不反對美國在安全保護方面的責任,但更為強調,美國提供安全公共產品,而相關地區的盟友則不能免費享受。這兩點,與特朗普競選以及獲勝后著重打造的“美國優先”戰略不謀而合。這體現了特朗普自身政策理念和戰略設計的長久一致性,也與他作為商人的精明特質息息相關。三是特朗普天生青睞威權式的政治風格。雖然特朗普出身于民主政治社會,他自身也是民主政治的擁護者,但特朗普極度膨脹的自我、專斷的決策風格以及獨裁式的人員管理特點,都決定了其作為領導人并非是一個民主式的人物。從內心偏好來看,他頗為青睞強人政治。同時,特朗普個人與強勢領導人的交往,也是在戰略利益算計之下的一種關系交往補充,他的根本目標在于獲取利益和回報。
特朗普在對外政策方面的三點確定性,在他執政一年多的外交戰略和實踐中得到了充分的驗證。比如,美國任性退出氣候變化《巴黎協定》、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多邊國際制度,與北美、歐洲的傳統盟友也重新進行貿易協定談判;在聯盟關系上,不斷制造讓盟友埋單的壓力;意識形態外交減弱,而以經貿、地區安全熱點為主的戰略規劃不斷加重。在對華政策偏好方面,特朗普以利益算計為根本,比如貿易戰,在朝核問題上與中國合作;交往中著重獲取利益,從2017年11月訪華后對華外交立場變化極快可以得到印證;對華全面戰略競爭,意在獲得戰略利益和優勢。
第二,特朗普與美國外交政策傳統。特朗普執政以來,調整了奧巴馬政府時期的對外戰略,美國外交走向更加內向化的時期,一般稱之為“美國優先”原則的現實主義外交戰略。傳統上,美國外交傳統可區分為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特朗普更傾向于現實主義,基于利益算計和武力建設的現實主義。
如果把美國外交政策傳統進一步區分為四種類型,亦即漢密爾頓學派、威爾遜學派、杰斐遜主義學派和杰克遜學派,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在某種意義上是漢密爾頓、杰斐遜和杰克遜學派的結合。[16]從注重商業利益、美國為先、保護美國的商業發展環境的角度來看,特朗普的政策理念無疑是漢密爾頓重商主義學派的延續。這也體現了特朗普自身商業履歷在此產生的重要影響。講究經濟效益成本,以最小代價和成本維系美國的霸權地位,促進美國的國家利益,這一點又與杰斐遜主義學派的理念吻合。對于軍事實力的崇敬,則是杰克遜學派的重要特色。杰克遜學派反映了美國人民主義大眾文化,崇尚榮譽、獨立和勇氣,偏愛軍方人士擔任國家領導人或入閣,這一點恰恰是特朗普的特色。總體來看,特朗普自身的外交政策理念,并非對美國外交傳統的偏離,而是對美國外交政策傳統的有機融合。
結 語
從特朗普自身的政策理念來看,他提出了美國所面對的適應性挑戰問題,并給出了自己的政策處方,盡管這種政策并不具備相關道義和道德基礎。特朗普的不確定性,來源于他獨特的個性及其領導風格,也來源于觀察者受到認知固化的影響,以及內心不愿意接受特朗普所帶來挑戰的現實。一個確定的特朗普至少帶來了諸多的啟發。比如,特朗普雖然形象和言行極端,但是個復雜的雙面體,這預示著特朗普既有積極的人格特質也有負面的人格特質,既任性而為又理性算計。但是若能拋除成見,便可看到負面特質可能具有的積極政治效用。長遠觀察,特朗普的政策理念又是恒定的,他的外交政策也是對美國外交政策傳統的延續。
【本文是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研究品牌計劃“中美戰略溝通的政治心理學研究”(項目批準號:18CNI001)的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徐海娜)
[1] [美] 杰拉德·羅塞蒂著,周啟朋等譯:《美國對外政策的政治學》,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7年版。
[2] Aubrey Immelman, “The Leadership Style of U.S. President Donald J. Trump,” Working Paper No. 1.0, 2017 January, http://digitalcommons.csbsju.edu/psychology_pubs/107/.
[3] 刁大明:《美國特朗普政府首年執政評估》,載《美國研究》,2018年第1期,第11-36頁。
[4] Dan P. McAdams, “The mind of Donald Trump: Narcissism, Disagreeableness, Grandiosity—A Psychologist Investigates how Trumps Extraordinary Personality might Shape his Possible Presidency,”http://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6/06/the-mind-of-donald-trump/480771/.
[5] 尹繼武、鄭建君和李宏洲:《特朗普的政治人格特質及其政策偏好分析》,載《現代國際關系》,2017年第2期,第15-22頁。
[6] 尹繼武:《特朗普的戰略決策心理與風格》,載《領導者》,2016年第6期,第128-129頁。
[7][美]唐納德·特朗普、托尼·施瓦茨著,尹瑞珉譯:《特朗普自傳:從商人到參選總統》,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第48-49頁。
[8] Bandy X, Lee et. al., The Dangerous Case of Donald Trump: 27 Psychiatrists and Mental Health Experts Assess a President, New York: Thomas Dunne Books, 2017.
[9] [英]凱文·達頓:《異類的天賦:天才、瘋子和內向人格的成功密碼》,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10] Randall Schweller, “Three Cheers for Trumps Foreign Policy: What the Establishment Misses,” Foreign Affairs website,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world/2018-08-13/three-cheers-trumps-foreign-policy?cid=int-fls&pgtype;=hpg.
[11] [德]雷納·齊特爾曼著,田亮等譯:《富豪的心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
[12] [美]羅納德·海費茨,伍滿桂譯:《并不容易的領導藝術》,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
[13] Donald J. Trump, Crippled America: How to Make America Again, New York: Threshold Editions, 2015,p.71.
[14] 達巍:《特朗普政府的對華戰略前瞻:確定性與不確定性》,載《美國研究》,2016年第6期,第9-19頁。
[15] Uri Friedman, “How Donald Trump Could Change the World,” The Atlantic, Nov., 7, 2016, https://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16/11/trump-election-foreign-policy/505934/.
[16] [美]沃爾特·米德,曹化銀譯:《美國外交政策及其如何影響了世界》,北京:中信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