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自薦
端肅的武周時代,有這樣一位極富喜感的儒生。
他很胖,滿面春風喜盈盈,走路時動作遲緩、步履蹣跚,像一尊彌勒佛,所到之處,人皆喜之;他寬容忍讓愛自黑,喃喃自嘲中,一場場糾紛就能消解于無形;他有儒將風范,文韜武略運籌帷幄,宛若護國長城,一次次平定邊患;他圓融無礙,在酷吏盛行的武周時期兩任宰相,堅守底線卻花不沾衣,贏得了朝廷和民眾的雙重敬重。
這位儒生是婁師德。
他是原武(今屬河南新鄉)人,大器早成,20歲即中進士,任江都(今屬江蘇揚州)縣尉時,小荷才露尖尖角便很受領導賞識,領導甚至預測了他充滿光輝的未來。
只是,通往未來的路途曲折了點。中進士后,婁師德一直在地方漂著,45歲才回到京城任監察御史。這段歷史很簡略,或許和他光芒萬丈的后半生相比,這些履歷可以忽略不計吧?他生命的拐點來自一場毛遂自薦。
唐高宗儀鳳二年(677年),吐蕃屢屢侵犯邊境,唐高宗情急之下,頒布《舉猛士詔》招募天下勇士:人才濟濟的大唐,還整治不了一個吐蕃?
大殿上,唐高宗望著林立的臣子,滿臉期待。
但好多將士吃過吐蕃的虧,此刻或面面相覷,或低頭不語,唐高宗的臉色一點點黯淡下來,一陣難堪的靜默。
這時,47歲的文官婁師德打破靜默,站了出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唐高宗先是詫異,一個不起眼的御史竟有如此膽量?然后是懷疑,這個胖胖的文官有半點兒猛士的樣子嗎?但接下來的情況讓唐高宗一陣驚喜——婁師德站出來后,又有幾位武將接連站了出來。
婁師德這塊磚,很有引玉之效。
就憑這點,唐高宗就很賞識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官職低微的文官,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往大里說是報效國家,往小里說是為朕解圍——沒有婁師德捧場,誰又曉得下面的戲怎么演?
唐高宗激賞地望著婁師德,點了點頭,給了他一個大餡餅——任其為朝散大夫(從五品)。婁師德是不是猛士不要緊,能力如何也不要緊,要緊的是這種為朝廷為皇帝著想的姿態,足以對得起這個官職,至于將來稱職與否,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婁師德磕頭,謝主隆恩,國家有難,理當赴之,他只是盡了一個臣子的忠心而已,卻得到朝廷如此厚待,他雖肝腦涂地,卻無以為報。但他知道,這次毛遂自薦僅僅是個開始,真正的猛士將如鳳凰,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涅槃重生。
談判
官道上,由中書令李敬玄和某大將軍統領的18萬唐軍,浩浩蕩蕩一路向西。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婁師德隨千軍萬馬消失在千山萬水中。
龍支(今屬青海海東)戰場,大唐和吐蕃相遇了。
吐蕃主帥是名將兼宰相噶爾·欽陵。至此,青海戰役再無懸念。面對強悍的吐蕃大軍,李敬玄猶豫不前,錯失良機,導致大將軍孤軍深入,兵敗被俘。李敬玄也差點兒成為俘虜,唐軍損失殆半。
戰爭中,婁師德一邊沖鋒陷陣,一邊冷眼觀看。敵強我弱,敵精我疲,孤軍深入,天時地利皆無,更何況唐軍主帥膽怯畏戰在先,消極防守在后,如此這般,怎能敵驍勇善戰的吐蕃大軍?雖明白戰況,婁師德卻無能為力——他人微言輕,在決策圈之外沒有話語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唐軍一路敗北。
好在事情有了轉機。驚惶未定的李敬玄任命婁師德收拾殘局。
深夜,軍帳中,婁師德背著手踱來踱去,夜月高懸,如唐高宗充滿期待的臉,婁師德輕吁了口氣,雖然晚了點兒,但或許還有挽回的可能。接下來的任務很艱巨,他一邊收編隊伍,鼓舞士氣,一邊出使吐蕃,戰略求和,以保存有生力量。
赤嶺(今屬青海西寧),陰天,霧霾像不明的局勢。
談判對手是吐蕃宰相噶爾·欽陵的弟弟噶爾·贊婆。由于勝算在握,噶爾·贊婆漫天要價。婁師德笑了——對手的強橫恰恰透露著內心的虛弱和不自信,此時,他能做的就是從容鎮定,以彰顯大國的風范和氣度:“合則兩利,戰則兩傷,大唐一時失利,且援軍正在西進的路上……不如互不侵犯,維持現狀……”
噶爾-贊婆的表情瞬息萬變,有驚訝,有不安,更有敬畏,最后,他深深地看了婁師德一眼,按下了手印,然后率眾絕塵而去。
太陽終于出來了,霧霾盡散。婁師德站在山嶺上,看著吐蕃大軍如洪水退去,唐軍卷土重來,他擦了把汗,暗道僥幸:他知道他和唐軍剛剛度過一劫。他更知道,吐蕃就像一只惦記兔子的鷹,遲早會回來的。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和時間賽跑,趕在鷹回來之前,把兔子變成老虎。
這場談判是一方磨刀石,將婁師德打磨得鋒芒畢露。晨曦中,婁師德向著長安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此時,京城大殿里,唐高宗拿起一把寶劍,仔細擦拭,寒光凜凜,照得他瞇起了眼睛。
雪恥
青海之戰后,唐高宗任命婁師德為殿中侍御史兼河源軍(今青海西寧)司馬:征伐吐蕃,李敬玄讓他顏面全無,是婁師德為他挽回了一些面子,教朕如何不重用婁愛卿?
朝廷的恩遇,婁師德自然感激,他的回報是更加盡職盡責,屯兵練武,開荒墾田,并不時關注著吐蕃,一點兒也不敢松懈。而吐蕃一則受和約制約,二則懾于婁師德的威嚴,此后數年,和大唐相安無事。
只是,這種心知肚明的默契是暫時的,吐蕃雖然不大規模入侵,卻不時小股騷擾制造事端。夕陽中,唐高宗望著青海方向,握緊了拳頭。
開耀元年(681年)五月,唐軍大敗吐蕃軍。次年十月,婁師德和吐蕃再次相遇了。
旌旗遍野,塵土滿天。婁師德瞇眼瞭望,吐蕃大軍正如潮涌來,婁師德笑了笑,揮了揮手,立刻,唐軍如猛虎下山,瞬間,血流成河,喊聲震天。兩軍不知廝殺了多久,直到吐蕃軍狼狽而退,戰場一片死寂。
這樣的戰爭大大小小有八次,婁師德指揮唐軍,八戰八捷。一雪前恥,成了吐蕃的夢魘。吐蕃人怎么也不敢相信,短短四年,婁師德如何將兔軍變成了虎軍?
狼煙中,婁師德笑了,此時,他有足夠的信心打勝仗,因為他的身后是榮辱與共的大唐帝國的軍民,是無堅不摧的圣賢文化,是冉冉升起的盛唐氣象。長安,看著頻傳的捷報,虛弱的唐高宗和武后相視一笑。
一年后,唐高宗駕崩,武則天主政。武則天很倚重婁師德,這個打起仗來像猛虎,屯起田來像農夫,胖胖的彌勒佛般的臣子,攘外安內,左手屯兵,右手屯田,讓她放心,讓她可以騰出手來組建她的武周政權。
之后,婁師德是左金吾將軍,檢校豐州都督,兵部侍郎,刑部尚書……
這些任命緣于武則天的公心——婁師德德才兼備,堪當重任;更緣于武則天的私心——重用德高望重的婁師德,更能增強未來武周政權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歷練
這些職務大多是京官,但令人驚奇的是,婁師德擔任這些職務的同時,往往還兼任邊陲的營田大使——他主管北方營田十余年,訓練精兵數十萬,儲備糧食數萬斛,不僅足以鎮守邊境,補給軍需,還順便為朝廷解決了糧草轉運的麻煩。朝廷府庫充實,邊備優裕,不僅外敵不敢侵犯,還為未來收復安西四鎮(位于今新疆地區)做好了鋪墊。
秋天的軍營外,稻子一片耀眼的金黃。婁師德一身黑衣皮褲,佝僂的腰如一把鐮刀,揮向田野深處。大風里,他花白的頭發如一支蘆葦,奏響了武周盛世的最強音。
長安,女皇武則天撩開冕毓,隔著長空,遙望婁師德,這個胖胖的不起眼的文官,竟如此文韜武略。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再歷練歷練他。
機會很快來了。
公元695年,吐蕃內亂,贊普為加強君權,拿權重一時的噶爾家族開刀,殺掉噶爾·欽陵的其中一個弟弟,這不明擺著殺一儆百嗎?噶爾·欽陵很是惶恐,思來想去,只能立戰功自保,便和噶爾·贊婆一道進攻河西。
狼煙中,武則天祭起了婁師德這面大旗,任命他為“肅邊道行軍副總管”迎戰吐蕃。
素羅汗山(今屬甘肅定西)戰場,婁師德和噶爾·贊婆再次相遇了。
噶爾·贊婆的目光凌厲,像雄鷹掠過天空。隔著風雪,他看到了浩浩蕩蕩的唐軍,看到了多年前的老對手婁師德。噶爾-贊婆笑了一聲,婁師德也笑了,身后卻感到無邊的寒冷:面對釜底抽薪背水一戰的對手,婁師德實在無勝算可言。
果然,這次交戰,唐軍大敗,傷亡慘重。婁師德因此被貶。燭影幢幢的晚上,婁師德簽閱文件。忽然,他怔了下——一份貶官文件映入他的眼簾:將其貶為原州(今屬寧夏固原)員外司馬。片刻,婁師德恢復了常態:
“如此也好。”敗于吐蕃,他當然要埋單,盡管他是副職。
婁師德如此淡然,如此舉重若輕,武則天終于可以放心了。兩年后,武則天征拜他為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更封其為譙縣子、隴右諸軍大使……
不過,吐蕃并沒笑到最后。不久,吐蕃內亂,贊普率軍攻打噶爾·欽陵,噶爾·欽陵兵敗自殺,其弟噶爾·贊婆率眾投唐。當噶爾·贊婆緩緩抬眼,他看到的是微笑的婁師德。在之前的戰場上,婁師德的笑容是一面鼓,讓噶爾·贊婆心驚肉跳。現在,他終于可以偃旗息鼓,徹底放下心來了。
之后,奉命招撫吐蕃的就是隴右諸軍大使婁師德。
歷史如此富有戲劇性。婁師德的人生也因之充滿了喜感。
軼事
婁師德身長八尺,方口薄唇,完全是一枚直男。只是,這直男形象卻常以自黑、自嘲的喜感形象出現。
一日,婁師德和某位同僚同行,婁師德因為體胖落在后面,同僚發牢騷說被莊稼漢耽誤了。換了別人早就反唇相譏了,婁師德卻息事寧人地笑笑,說:“我不是莊稼漢,誰是啊?”說這話時,婁師德想起了邊境屯田的日子,廣袤的田野,呼嘯的大風,黑色的皮褲以及閃閃的鐮刀,人家說的沒錯,自己的確是不折不扣的莊稼漢啊。
婁師德弟弟升為代州(今屬山西忻州)都督,向哥哥辭行時,婁師德教育弟弟說,咱兄弟二人僥幸身居高位,一定要低調內斂,才能服眾啊。弟弟自然答應,說會寬以待人的,哪怕對方朝他臉上吐口水,他也一擦了事,不生氣不還嘴。哪知婁師德聽了并不滿意,說擦口水更會引起別人反感,最好的辦法是讓口水自己風干,這樣才能化解對方的戾氣。
有時,這直男形象也以幽默風趣的形象出現。
某日,婁師德視察工作,其時,因求雨禁止屠宰,地方官員為討好上司,讓廚子端上羊肉,解釋說是豺狼咬死的,婁師德無奈笑了笑,繼之廚子又端上一條魚,說也是豺狼咬死的,婁師德再也忍不住了,說:“魚難道不應該是水獺咬死的?這樣撒謊才不會露餡啊。”一宗私自開禁的重罪就在輕聲笑語中化解了。
還有一次,納言(官名,相當于宰相)婁師德巡察屯田,隨行先行,他因有腳疾,坐在木頭上等馬。當地縣令不知其身份,與婁師德并排而坐,縣令手下人看見后,忙告訴他這位是納言,驚得縣令起身連說自己罪該萬死。在等級森嚴的官場,這等情形是要獲不敬罪的,但婁師德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誰都有不認識的人,法律哪有規定因此判死罪的”。不料,縣令卻畫蛇添足匯報說某人因老眼昏花請辭職,其實那人的辭職書是晚上寫的,眼睛并無大礙。婁師德笑著對縣令說:可不是,那人說他晚上眼神不好,可你是大白天不識納言。婁師德說得大家大笑,縣令無言。
更多時候,這直男形象以寬容忍讓的形象出現。
婁師德任兵部尚書時,曾巡視并州(今屬山西太原),中午在驛站吃飯,見大家吃的都是糙黑米飯,唯有自己吃的是精白米,便問驛長原因,驛長解釋說驛站缺米,倉促間沒來得及準備足夠的白米。婁師德聽后并未責怪驛長,只是笑笑,放下白米飯,和大家同吃黑米。
還有一次,婁師德在靈州(今屬寧夏銀川)驛站吃過飯準備離開,有個判官要吃飯,驛長不理睬。婁師德責備驛長說判官同納言有何區別?嚇得驛長伏地求饒。婁師德作勢要打,又忽然停了下來,覺得因這種小事打驛長,會污了自己名聲,若向其上級匯報,又怕送了其性命,最后想了想,還是教訓一通算了。
最值得稱道的是婁師德處理自己和狄仁杰恩怨的方式。當時,狄仁杰看不慣婁師德,向武則天打小報告,武則天笑笑,拿出一堆奏章給他看,狄仁杰看著看著,不禁紅了臉,竟都是婁師德推薦自己的奏章:婁師德施恩不留名,自己卻如此忘恩負義,情何以堪啊?
婁師德就是這樣,寬容可親,自黑可愛,睿智大度,如春風化雨,化解一樁樁足可上綱上線的政治事件。宋人贊日:“婁師德位貴而性通豁,尤善捧腹大笑。人謂師德笑為,齒牙春色。”
這是怎樣的春天,在中世紀漫長的暗夜。
傳奇
但仔細看來,婁師德這些自黑自嘲、幽默風趣、寬容忍讓只是表象,深層則是儒者的自律自信和自覺。
婁師德為官數十載未收受一文錢,官至臺輔,卻生活清貧。某唐書記載,婁師德年輕時曾拜訪某位相面先生,先生預言他位高錢少,若貪一錢則敗。不過,細細想來,婁師德的清廉與其說是對宿命的敬畏,不如說是他的自律,對儒家道德律令的遵循。
婁師德的自信緣于他對大唐帝國無比的熱愛,有實力雄厚的國家做靠山,他才能心無旁騖地工作,也緣于他對形勢的正確判斷,有了這個思路,他才可以在帝國和屬國,武周和大唐,新臣和舊民之間自由穿越、無掛無礙;更緣于他對自我的準確定位,無論何時何地,官職如何變動,他只是一個盡職盡責的臣子,忠于朝廷,低調內斂。
婁師德的自覺則緣于他對責任的勇敢擔當,國家有難時,他不顧個人安危多次挺身而出;和同僚有矛盾時,他不顧個人得失、以大局為重;處理下屬關系時,更是慈悲為懷,廣度眾生。正是這種自信、自覺讓他為國赴難視死如歸,寬厚清慎犯而不校,身居高位而無官威,宅心仁厚體諒子民,成為江湖中一個不老的傳奇。
武則天圣歷二年(699年),突厥入侵,婁師德率兵抵御,卻不幸逝于任上,享年69歲。婁師德生時榮耀,曾兩次擔任宰相職位,身后也哀榮無限,“贈幽州都督,謚曰貞,葬給往還儀仗”。唐德宗時,婁師德還與房玄齡、杜如晦等37人被定為宰臣上等,畫像凌煙閣,博衣寬帶,眉目含笑,煙火繚繞中,恍似神仙。
武周代唐,告密風起,酷吏盛行,人人自危,動輒得咎,做官更是高危職業,同為宰相的李昭德被殺,狄仁杰也是九死一生。婁師德卻做得波瀾不驚,游刃有余,真正做到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因此,宦海沉浮,他才能有驚無險,安全抵達生命的自由和大歡喜。
編輯/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