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松竹

所謂凡人仰止是學霸,學霸之上有學神。學霸都有擅長的領域,學神擅長的領域卻有一大堆。比如氣象學界的大師竺可楨,是個體育狂人,是個教育名家,又有一手把科學論文寫成一流散文的文學功力。
江山代有才人出,在繁星璀璨的古代中國,全才型大師為數甚多。他們的一生功業如同海面冰山,凡人只見尖峰奪目,卻難睹潛流無聲。
這些“文化人”操心的是更大的事
1040年,宋廷急調遠在越州(今紹興)的范仲淹趕赴陜西,與名將韓琦共御西夏。當時他們面臨的軍事形勢十分嚴峻,自澶淵之盟后30余年,“天下忘備,將不知兵,士不知戰”。而在雄主元昊統領下的西夏,精騎突銳,屢屢犯邊。第二年五月,宋仁宗調范伸淹任環慶經略安撫沿邊招討使。經過嚴謹的審時度勢,范仲淹逐漸完善,并堅定實施了軍中提出的“淺攻進筑”戰術,即一方面應整頓軍務、練兵備戰、伺機蠶食、奪取若干兩軍交錯地帶的戰略要地;另一方面,在既有的邊防要塞大修堡寨,構筑起一道完整的抵抗西夏進攻的環形軍事防御體系。其目的在于通過對要害地帶的控制,擠壓以機動靈活為最大優勢的西夏騎兵的戰略空間,分割其活動線路。
范仲淹在陜西前線待了四年,在這里,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漁家傲>。將軍白發征夫淚,隨“塞下秋、衡陽雁”一道穿越了時空。這是一個貧家出身的文人基于豐富工作實踐的偶然感悟,無一絲書齋里搔頭捻須苦吟而來的蒼白。實際上,范仲淹曾自言,其人生追求,在立德立功,文章本余事,遠不在其人生規劃的核心領域中。但這毫不影響他揮筆寫就《岳陽樓記》這樣的千古名篇,隨便當上“南渡之前第一流人物”。
范仲淹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曠世名言之后,又過了整整600年。1646年的南京監獄中,一個身形瘦削,面目清雋的花甲老人揮灑著一手晉人韻致的書法。他叫黃道周,福建漳州人,少年時獨臥銅山孤島石室中博覽群書,才華橫溢,入仕后高風亮節,名滿天下。清軍入關,明廷南渡。他逆流而上,出任南明要職,力圖北伐,以復大明,在江西婺源戰敗被俘。臨刑前夕,他一一完成以前曾許諾過的書畫酬應,然后破指血書“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十六個字,從容就義。
黃道周學貫古今,通理學、天文、歷數、易經,詩文精湛,著作四十多種,傳世196卷,且講學各地,桃李滿天下。而今天我們了解他,主要是從各大博物館中收藏的書法墨跡中。他是晚明書法變革大潮中第一流的實踐者,是入古又能創新的藝術巨擘。但他一生以社稷為大業,視書法為“學問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關心”。其境界之高,只能追想。
對學神之外的世界,他們有自己的視角
學霸跟同學聊功課,同學通常很沮喪,因為聽不懂;學神呢?從不和學神之外的人聊功課。比如,元末“吳王”張士誠之弟張士信差人請著名的詩書畫全才倪瓚作畫,并送了很多金錢。倪老師卻發飆:“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撕絹退錢。一日泛舟太湖,正遇到張士信,被痛打了一頓。倪瓚忍住痛,閉嘴不出一聲。事后有人問他,他答道:“一出聲便俗”。還有一次,有友人到他家,軟磨硬泡要喝他自配的頂級好茶。被磨不過,他拿出來沖了一泡。那位老哥可能也是費半天唇舌渴壞了,上來先悶兩口。倪瓚一看,端起剩下的茶,一言不發回里屋了,搞得老友直發愣。他的解釋是:這么好的茶,都不慢慢品,“定非佳士”。他曾作一詩:“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令名。”學神的世界,一般人不懂。
倪瓚白眼看人,學的是耍“青白眼”的阮籍。
這位河南尉氏的先賢,年少成名。在學霸扎堆的名門望族公子哥里,也是鶴立雞群。今天文青們視為極品人生的竹林七賢排行榜上,無論是哪種版本,他永遠位列第一。他是當時最優秀的哲學家之一,又是超一流的大詩人,《詠懷》八十二首,開啟正始之風。他武藝應該也不賴,自夸“少年學擊劍,妙技過曲城”,而且志向遠大,非靡靡之輩,那句“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稱振聾發聵。不過這又是一位懶得說話的。十六七歲時,他有一次隨叔父阮熙到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親自接見。他“終日不開一言”,搞得王昶很不淡定,“自以為不能測”。如果沒有學神,很多事情辦不了
宋代有個讀書人,名叫沈括。他出生在風景如畫、氣候溫潤的錢塘江畔一個仕宦家庭中。按照正常的人生設計,這種孩子,應該是八歲入小學,十五歲入大學,一路讀上去,在仕途上行走一生。他也的確這么做了,不過在這正常的人生軌跡之外,這個人的腦袋很不安分,不斷想東想西。最后他把自己的各種想法編成一本書,就是《夢溪筆談》。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中國古代的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奇書。
點開百度百科,“沈括”詞條下的“貢獻”一欄,列著“數學、物理、化學、天文、地理、水利、醫藥、經濟、軍事、藝術”這么一長串,這里面還沒有涉及他在政壇的傲人履歷。1070年他參加了王安石變法,并且是改革派的中堅人物;1075年出使遼國,駁斥遼國無理爭地要求,維護了宋室主權;繼而鎮守延州(今陜西延安),加強武備,設防邊陲,抵御西夏;他又是興修水利、監制兵器、管理財政的好手。而他為人津津樂道的科研,堪稱廣博,諸如觀測天象,繪制渾儀景表,補修《奉元歷》(類似今天的陽歷);在數學方面,創立“隙積術”和“會圓術”;在物理學方面,早于歐洲400多年發現地磁偏角的存在;在地質學方面,從巖石生物遺跡中推論出沖積平原的形成,還提出石油的命名;又鉆研藥用植物與醫術。在多個領域,他都達到了當時科技水平的最前沿。他和他的同道們,讓中國的古代科技,在世界上保持了長久的領先。科技就是生產力,這個道理,我們懂,古人也懂。對付那些說中國古代不重視科技發展只偏重人文科學的說法,一般最常拿出來打臉的,就是沈老先生了。
學神的價值,還在延續文脈。這點說起來有點兒虛,但其實很重要。塑造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認同感和奮進心的,根子其實就在這個文脈。道理很簡單,大家交朋友,也得氣味相投,價值觀接近不是?把這點兒做得很好的全才學神,趙孟頫算是一位。
趙孟頫20歲出頭,已經是“四方萬里重購以求其文,車馬所至,填門傾郭,得片紙只字,人人心愜意滿而去”,簡言之就是超級網紅。何況他還長得特漂亮,1286年出仕,入大都,忽必烈“一見稱之,以為神仙中人”。世人知他,多知其書法絕倫。他又是公認的元畫第—人,《鵲華秋色圖>如夢如幻,藝絕千古。他還善詩、文,精通音樂,善于鑒定古器物和書畫。他力主漢印質樸之美,奠定了篆刻藝術以漢為宗的文人印章審美觀。他以“南人”身份入元仕,位極人臣卻嚴守分寸,但在除去暴虐成性的宰相桑哥的過程中,又極見膽識。其學生楊載說:“公之才名,頗為書畫所掩,人知其書畫,而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而不知其經濟之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