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我們互為后方（組詩）

陳才鋒

我是你遺棄的草

我是你遺棄的草

被布滿水泥的南方，掛在風(fēng)里

風(fēng)力大的時候，就隨風(fēng)

落在哪里已不重要

把頭削尖，試圖在水泥上生根

可肉身怎能撬開堅固的地表

念念不忘的總還是故鄉(xiāng)

賜予我生命的遠方

如今，卻和我一樣，沒有了后方

沒有了，還不認輸

死死咬住那一塊骨頭

故鄉(xiāng)，不經(jīng)意間

我是你遺棄的最后一棵草

◎故鄉(xiāng)，我們互為后方

蠻橫無理的大山

將你越擠越小：這些年

像大人欺負小孩那樣

淹沒在草叢中

被雨水抬高的大樓，一茬

長過一茬，我成了孤獨的盲者

被吸入又呼出

在虛假的月光下，拼命挖掘

多少年積攢下來的病根

血速比純鋼制的批鋒刀還快

一場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不安

將深夜慢慢點燃

◎雁鳴，在目光內(nèi)外

輕呼而來的腳步

我那故鄉(xiāng)，在目光之外

忽隱忽現(xiàn)

通往深處的河流

從東溝地，到南洼田，再經(jīng)過我的村莊

朝我的目光靠近，靠近

炊煙迷了路，總在巷子里

進去，又倒回來

就像我童年時，母親

從這村喚到那村，又從那村找到這村

天空，大雁丟落的鳴聲

像一陣陣細雨

落在目光之外，也落在目光之內(nèi)

◎故鄉(xiāng)，去哪了

我的喜歡，被禁止

在落葉所無法堅持的姿勢中

緩緩落下

向著大地，更深的地方

一條河的流出，和那些一年只開一次的花草

成了我一生的牽掛

我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渴望

會不會長成一條小路

十二月的道路暢通無阻

故鄉(xiāng)，你去哪了

每一次遠遷都是一次靠近

我已喜歡在很遠的城市

將炊煙點起，尋找童年下山之前的影子

◎磨鐮刀

是月光放在石頭上的聲音？

是起伏的身影折射出的光芒？

坐在樹梢的蟬

把蛙聲送回池塘，汗珠

裝訂的新鮮詞語

是鐮刀不小心的微笑

那些引領(lǐng)鄉(xiāng)村的原聲

都一一退去

今夜最奪目的是

地上的鐮刀；天上的彎月

◎陳家坡

河南某地，宗祖南遷

那一刻，她就不知了去向

越來越多的人們，千萬里追尋

若干年后，他們激動地說：我找到根了

可我的根在哪

我身上流的血沒有了源頭

父親還惦記那土墻草當(dāng)瓦的村莊

從他爺爺口中，逐漸清晰又模糊

兩個半世紀(jì)，我們像一群走丟的孩子

不知來路，去向何方

發(fā)黃的家譜，呆呆地留下五個字：

河南 陳家坡

像屋前屋后的兩座大山

一直壓在胸口

◎回鄉(xiāng)的前一天

回鄉(xiāng)的前一天，我在高架橋下

理了個發(fā)，小平頭

師傅說這個已經(jīng)不流行了

我神秘一笑，不語

我心里最清楚，在鄉(xiāng)下

父親和我坐在同一條板凳上

理著幾個月才能理一次的小平頭

這時的父親，比太陽更光芒

在外十年了，明天回家

也沒有什么可帶的，唯一的

就是理這個發(fā)型

給父親看看

◎故鄉(xiāng)

一提到故鄉(xiāng)，我就想起故鄉(xiāng)的那些草根

想起父親當(dāng)年掄起的頭，將一畝一畝

原本互不相干的田地，一一連起

它們就是一個整體，分不開了

想分卻留著父親的血，如同我們這些兒女

長年累月不回家，心卻系在一處

怎奈何，洪水的奔涌而來

決口的村莊，頹唐的巍巍高山

已經(jīng)沒有力量了，如同這漸漸逝去的青春

一滴一滴落入泥土，消失

◎借我一匹竹馬

呵，借我一匹唐朝的竹馬，日夜兼程

那遠遠能嗅到的鐘聲中

我仿佛看到護城河，漲了又漲

那年，桃花開遍了護城河兩岸

丁香樣的姑娘都忙著出嫁

我卻在大山里劈柴，一下兩下的劈柴聲

遠不及她們出嫁時的鞭炮聲

在我回過神的時候，村莊就空了

一堆一堆的干柴和我，還有空空的時光

一條不說話的馬路，不知道是

我不習(xí)慣了它，還是它不習(xí)慣了我

◎回頭間

太多的呼喚落入風(fēng)中

與云、天、群山咬在一起，將聲音

凝固成一條河流

那些不見蹤跡的，讓漣漪經(jīng)過心房

一波一波，點著篝火

正疲倦地練習(xí)：回歸還有多遠？

像風(fēng)穿過空洞的雙耳

一只鳥就此臆想、默念、感懷。無盡處

遺落滿腹心事

一再北望。回頭

天空隨蔚藍忽遠忽近，那年那月

我們已不能長相廝守

想家的念頭依然在風(fēng)里流浪

◎終于安靜下來了

湖水，野草，枯樹，行舟

被落日鋪染的色調(diào)，最終一一消失

終于安靜下來了，搖曳的風(fēng)

試探湖水的深度

不能準(zhǔn)確地丈量， 遠航與回歸

讓所有的期待留在時光里

云淡了，天空漸漸高遠

目光隨風(fēng)景飄移

從冬日趕往另一個冬日

把心交出，在語言里刻下永久的標(biāo)記

把目光從遠方收回，大野無聲

尋找唯一的回音，借體內(nèi)的微光

掩蓋焦急，撐起無盡的希望

搶占時光，以及

這落日浸入的種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