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林丹丹
1988年11月,在北京中國照相館,一對新人在拍結婚照
“應該把拍婚紗的業務撿回來。”1979年,時任中國照相館經理的姚經才走訪港澳調研當地攝影業,回京后,他向同事們提出了這個設想。
姚經才之子姚建中正是在恢復婚紗攝影的關頭進入中國照相館工作的,他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這個決定在當時很多人看來是種冒險。”
事實證明,姚經才的決定順應了時代潮流:自那時起,中國人的服裝不再被“灰藍黑”所限,觀念的改變將直接作用于服飾。
20世紀80年代初,幾乎天天都有新婚夫婦在北京王府井的中國照相館老店前排隊等待拍婚紗。這是轉型初始時人們衣冠之變的掠影——在記錄人生關鍵時刻的鏡頭中,通過服飾的變化,展現一種新的面貌。
如設計文化學者、北京國際設計周組委會辦公室副主任兼策劃總監曾輝所說:“改革開放,就好似打開了門窗,讓我們和世界在融合,在同步。人們不斷通過服裝來改變自身,不僅是外觀層面,還包括審美趣味。”
在攝影師的鏡頭之外。中國的時裝潮流、時尚消費、服飾審美觀一路嬗變。改革開放40年來,作為自我表達最直接的方式,服飾一直在見證和記錄時代的變遷。
婚紗攝影在中國照相館原不是空白。1937年創立的中國照相館原在上海經營,摩登、西式的婚紗禮服在此流行,而婚紗供貨地則是有著織造傳統的蘇州。1956年中國照相館遷至北京后,婚紗攝影業務也依然受歡迎。
“文革”時期,西裝、婚紗都被視作資產階級產物,“拍婚紗”在照相館中消失,所有婚紗禮服亦盡數銷毀。
“灰藍黑”的中山裝、綠色莊嚴的軍裝——直到1979年,鏡頭里國人的服飾不外如此。“思想的高度統一、提倡艱苦樸素的價值觀,造就了當時統一的著裝風格。”《瑞麗服飾美容》內容執行總監兼時裝總監石璐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姚經才看到港澳地區婚紗攝影的紅火。敏銳地感知到改革開放將帶來國人服飾審美的新風。也將帶起內地的婚紗攝影。
1979年,姚經才在蘇州老裁縫處定制了幾套婚紗禮服帶回北京,重新恢復了中國照相館的婚紗攝影業務,這個業務板塊給照相館帶來巨大的營業額。
“每天凌晨三四點就有顧客排隊,從八點到半夜十二點,我們一天要拍260到300對夫婦的婚紗照。”姚建中說。
在經濟條件有限的情況下,年輕男女略顯笨拙的愛美之心在婚紗中得以表達。姚建中已記不清,當時自己作為攝影助手給多少年輕先生的“假襯衫”上打過領帶、幫助多少年輕女士用婚紗遮住腳上的布鞋。
此時,布票還限制著國民的服裝消費,日常服飾的改變受此制約,人們也難以馬上轉變過去單一樸素的審美觀。1979年3月,法國著名時裝設計師皮爾·卡丹率時裝表演隊首次來到北京和上海進行表演——這一舉動,被視為“揭開了中國服裝的‘紅蓋頭”。
“在當時,這是對中國人服裝審美的一次沖擊。”石璐說。從男俊女靚的歐美模特身上,中國人第一次感性地了解了“時裝”和“時裝表演”。
與此同時,中國人在服飾上雖然開始追求美觀,卻也有“不知怎么穿”的迷茫。于是,電影角色的穿著成了效仿對象:《追捕》中男主角凸顯硬朗氣質的風衣《廬山戀》中女主角令人應接不暇的裙裝,都讓中國的年輕男女神往,人們拿著布料到裁縫店要求做“同款”。
1983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在深圳經濟特區考察,看到干部們穿著舊式干部服,主動鼓勵大家穿西裝、女士改變發型。
這一年,布票制度宣布告別歷史舞臺,中國服裝業開始改革。另一方面,隨著國門漸開,除西裝外,喇叭褲、蝙蝠衫等歐美時髦款式也在年輕人中流行開來。
“這種時尚流行,實際上是西方社會開始定義的。”石璐說。
20世紀80年代初,中央電視臺譯制引進的美國科幻連續劇《大西洋底來的人》,出現在每周四晚的電視熒幕上。石璐回憶,當時男主角的蛤蟆鏡也成為了中國大街小巷的流行單品。
黑、灰、藍一統天下的局面被打破了,紅色、黃色、綠色等單一色彩流行起來,大花頭、小花頭、印條、印格等各種圖案的面料日趨豐富……改革開放后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人的著裝得到了肉眼可見的“色彩解放”。
“改革開放之前,因受政治因素影響,國人在著裝上色彩單一、黯淡。國民在色彩觀念上得到改變,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思想解放,二是經濟發展。”北京服裝學院教授崔唯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市場經濟的逐步深入和對外貿易的繁榮發展,使得中國人在20世紀90年代里擁有了更多的商品購買選擇。海外品牌與本土品牌、大眾品牌與高檔品牌紛紛涌現在興建起來的商場和服飾專賣店中。國民收入的提高,也刺激了服裝消費。
在1994年播出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中,保姆小張從海南創業歸來,她有一句臺詞令人印象深刻:“我脫下皮爾卡丹套裝,換上了瓦倫迪諾(即華倫天奴)睡袍……”
學者王靜怡在其碩士論文《當代中國轉型時期大眾服飾審美觀研究》中提到,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下中國人的服裝消費出現了這樣一種趨勢:“從滿足日常生活需求的服飾消費轉向滿足心理欲求的服飾消費、從追求服裝使用價值的消費轉向追求服飾符號價值的服飾消費。人們穿衣服不僅僅要合身,更要舒適、美觀,能夠彰顯自我的身份和地位。”
在收入提高后。穿著海外名牌可以展現自身的消費能力和品位,因此“穿名牌”甚至“穿假名牌”得以成為一種風潮——選擇印有品牌商標的衣服,最能體現這種“炫耀性消費”的特點。
值得關注的是。這一階段的年輕人開始產生了服裝審美的自覺。在鱗次櫛比的商店中如何挑選服裝、如何搭配服飾,成為他們關心的問題。
石璐認為:“由于國人時尚觀存在斷檔、脫節的情況,造成在物質豐富后一時不知該選擇什么衣服,有時不夠得體的問題。”可以說,“穿名牌”和“學搭配”都是國人重新建立服飾審美觀的表現。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的時尚雜志開始發展起來。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ELLE世界時裝之苑》《時尚》《瑞麗服飾美容》紛紛創刊發行,奠定了當下時尚雜志三足鼎立局面的基礎。石璐表示,當時《瑞麗服飾美容》的創刊理念就是給中國年輕人提供“搭配公式和扮美工具書”。
在這個歷史階段,時尚雜志通過對品牌單品的介紹、服飾搭配公式的介紹,漸漸完成了一種“對國人時尚審美的啟蒙”。
千禧年到來后,中國的服飾制造業體系越來越發達,生產的服裝品類和款式也越來越多。服裝潮流的變化更是越來越快,體現出與國際潮流同步的趨勢一這與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深度融入全球經濟關系密切。
以色彩的流行為例,崔唯認為,近年來,國內服飾顏色的喜好與變化,感知著國際色彩流行趨勢的變化,“如近年來流行的水果色彩、粉彩色系、自然色系、軍裝色系等,都備受消費者的青睞。”
通過對國際四大時裝周和國內外市場的綜合觀察與調研,崔唯總結,當下國際上最盛行的色彩搭配主要包括受波普風格影響而形成的“撞色組合”、受哥特風格影響而呈現的“紅黑組合”、受海洋(度假)風格影響而風靡的“藍白組合”,以及經典的“黑白組合”等。
“由于當今時代時尚的‘國際化,深受國際流行趨勢影響的中國設計領域和服裝服飾市場也主要流行這些配色。”崔唯說。
與此同時,在服裝審美上,多元化和個性化的趨勢越發明顯。
“在新世紀初,服裝品牌和品類還不夠豐富,現在已經是百花齊放,各種品牌定位都有,消費者選擇余地相當大,門類和種類更新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這都是形成多元化服裝審美風格的條件。”石璐說。
改革開放初期對某種款式盲目性、群體性追隨的現象,已經越來越難以見到,取而代之的是尋找“適合自己、適合場合”的衣服。
例如,在參加婚禮時,男士們已經不會全部穿著款式呆板的西裝,也不會不合時宜地穿著運動服,而是選擇合身、得體的衣服出現。
王靜怡認為:“人們更加自信、從容,根據自己的喜好裝扮自己,不再是看見新潮衣服就盲目往身上套。”
人們通過穿衣打扮表達自己、構建自我身份。因此,在穿衣風格上的個性化與多元化,不僅僅是審美觀更加豐富和包容的體現,也是社會成員的階層和身份更加多元的表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都市白領涌現后“OL(Office Lady,辦公室女性)”風格的流行。
改革開放后國民眼界的開闊和收入上的提升、對自我認同的強化,使得石璐所服務的讀者們有了更強的個I生:“大家穿衣服已經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讀者不需要像以前那樣‘由你指導我,而是會根據個性化需求去判斷和選擇。”
“理性”成為此時人們選擇服裝的關鍵詞。石璐認為,當下時尚雜志在編輯理念上的轉型和這種需求的變化密切相關,時尚雜志、時尚博主等的職責轉變為“在物質極其豐富的情況下推薦一種值得去消費的服裝選擇”。
如今,在姚建中拍攝婚紗照時,客人會穿婚紗禮服,也會選擇唐裝旗袍。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不久前,有一位女青年找她外約拍攝,拍攝地點選在了紅墻黃瓦的故宮。
2018年4月2日,橫特身符“中國風”在上海時裝周某時裝發布會上
“拍攝前溝通時,她說是古裝。等到真正拍攝的時候,我才從她口中知道,這叫‘漢服。”這位女青年告訴姚建中,自己是歐洲留學歸國的,平常做紅酒生意,研究漢服、穿著漢服是她的一種業余愛好。
“如今年輕人喜歡的漢服穿戴,是對民族文化一種很好的傳承。服裝設計界接下來可以再琢磨,如何將民族元素、民族文化融入實用化的服飾中。”石璐說。
實際上,在過往的國際時裝中,不乏西方設計師運用中國元素的案例。雖然是對中國文化的一種表達,不過仍然是“他者的敘述”,所表達的內涵、運用的符號都較為有限。
近些年,中國本土的服裝設計界正在嘗試將中國元素時尚化、將中國文化潮流化。讓“國風”成為“國潮”。
例如,2018年2月7日上午,李寧品牌以“悟道”為主題正式亮相紐約時裝周2018秋冬秀場,不僅在國際舞臺上展示了中國品牌在自我文化表達上的成果,在國內關注潮流趨勢的年輕人當中也產生了極大反響。
“同樣是文字,用很有美感的字體將‘中國李寧印在衛衣上,就有了一種自信表達的意義。”石璐說。
如果說過去國際時裝周上的中國人更多是去“開眼界、長見識”,從而將國際流行趨勢、潮流文化“引進來”,那么如今國際時裝周則將漸漸成為中華文化“走出去”的舞臺。
曾輝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這種‘走出去,不是送出去,而是賣出去,讓世界消費中國當代創意文化。創新理念方法、加大推進力度。中華文化方能更好地走向世界。反映在服裝方面,這些年東方美學在國際時裝舞臺上備受矚目、大放異彩。”
在設計領域興起的東方美學風潮,實際上也正在通過產品化的衣飾獲得大眾市場的認可。體現飄逸內斂的東方風格的款式、有著傳統刺繡紋樣的街頭服飾等,已經成為許多年輕人的選擇。
崔唯認為,中國未來的服裝服飾領域在色彩設計上的發展,也會呈現出“兩條腿走路的局面”:一是繼續緊隨國際色彩潮流;二是不斷挖掘具有中國本土文化特點的色彩。
“換言之,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作為國內服裝服飾設計者、品牌理應大力傳承本民族優秀的色彩遺產。此舉不僅可以極大地豐富服裝服飾設計語匯和滿足多元化的市場訴求,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弘揚本土色彩文化,增加民族色彩自信心。”崔唯說。
于開放的格局中展現基于東方哲學的美學和人類追求美的共同愿望,將是未來國際舞臺上中國服飾審美觀的全球性表達意圖。
而從大眾層面上而言,國人的服裝審美觀已經不再將“奢華、繁復、名貴”視為絕對的美。如曾輝所說:“穿上名牌、住上豪宅不一定就幸福。關鍵是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和行為方式。選擇適合自己的。并能夠穿出自信、穿出品位。才是美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