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長到能跟你談人生的年紀

沈嘉柯

撥一撥時針，1996年，有一天回家，我發現你和我爸都不在家。是奶奶通風報信說，你和我爸居然趁我才初升高功課不緊，一道去深圳旅游了。一去就是十來天，可憐的我只有天天吃泡面和蛋炒飯度日。

再撥到1998年吧，我爸下海，做生意破產，跑到廣州打工，家里只剩你和我在。那段時間，家里的門總被敲得砰砰響，登門討債的，臉色都不怎么好看，你賠著笑臉，周旋應付。他們把話越說越難聽，你還是隱忍不發。我在臥室里聽不下去，沖出來嚷嚷：“算什么親戚啊，欠一點錢，催著要，當時還是你們先拉著我爸做這個生意那個買賣的。”

打發走了親戚，你臉上還殘留著笑容，嘆了一口氣，看著我：“你這孩子，說話委婉點呀。”

我說好，下回我委婉點。

直到我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你都沒在我面前為這哭過。不過呢，不管把時間撥到哪一年，你看那些國產劇，《上海一家人》《外來妹》什么的，隨隨便便就看哭了。

你說，一家人只要在一起，租房都行。

后來，最艱難的日子終于過去了，你松了口氣。我勸你說，我養個老媽，完全沒有問題，你還有退休金，你不用再上班了。結果你還是自己找了份工作，閑不下來。

我在你身上學到的特別重要的一樣東西，那就是勇氣。在父親被生活打垮，又來不及恢復時，你扛起了父親的職責。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2006年，你50歲還不到，頭發已經白了一大半。不過一輩子愛美的你，不許人間見白頭。你一年一年勤快地染黑它們，讓我爸給你買染發劑。我反對你染發，我拿出科學依據，會致癌，不能用。你嘟囔，一頭鬈發，白了比別人更難看。

我無可奈何，要求你一年最多染兩次，我去給你買最好的染發劑。你同意了，我們終于達成一致。

看到你發自真心的笑，我很快樂，真正的快樂。

你對待頭發的態度，就是你對人生的態度。我如逆水行舟，還盡我爸的欠債，你總在跟我說謝謝，說拖累，說不能給我更多。

當你老了，我也真正長大了，長到了可以跟你談人生的年紀。

去年，我們坐在沙發上聊天，你被某個話語觸動心腸，忍不住訴說起來。你傾盡大半生的苦水和哀傷，好似長江的流水。我給你遞面巾紙擦淚，整整用掉了一大盒。

一切歸結下來，是一個“愛”字。我從來沒有當面對你說過這個字。

對于中國人來說，尤其是一個過了三十歲的男人來說，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我大概今生都說不出口吧。好在，我可以寫下來。就讓我在紙上認認真真對你說一次吧：我愛你，深深地。

一木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