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運
內容摘要:《宋史·公主傳》是對宋代公主的集中書寫,本文通過考察發現,其文本呈現出模式化特征,主要強調公主的皇室成員和女性雙重身份元素。雖然《宋史·公主傳》突出了公主的尊貴性,但同時也更加強化了公主的女性身份,形成道德規訓。此外,由于公主的特殊出身,史傳也默認將其命運與國情進行捆綁。
關鍵詞:宋代 公主 歷史書寫
“家天下”是維持古代中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政治體制連續性的一項重要理念,它使得歷朝歷代“皇家”都成為了政治格局發散的中心點,是國家最高特權集體的代表,也是整個王朝威嚴的象征。與此同時,女性在古代中國又往往處于男性的從屬地位。那么,兼具皇家與女性兩重身份的公主的處境如何,是相當有意思的問題。《宋史·公主傳》是宋代公主的專傳,集中呈現了宋代公主的人生面貌。本文將之作為研究對象,獨辟蹊徑,從歷史書寫角度出發,考察宋代公主的尷尬角色。
一.公主的結構性人生
《宋史·公主傳》記錄了有宋一代公主的事跡,共89人,其中北宋81人,南宋8人。但是,通讀之后不難發現,它關于公主人生的記載呈現出了模式化的特點。例如:“陳國大長公主,開寶五年,封永慶公主,下嫁右衛將軍魏咸信。太宗即位,進封虢國。淳化元年,改齊國。真宗初,進許國長公主。咸平二年薨,謚貞惠,后改恭惠。景佑三年,追封大長公主。元符改封陳國。政和改賢惠大長帝姬。”又如:“陳國公主,始封德康公主,進瀛國、榮國。大觀四年,下嫁石端禮,徙陳國。改淑和帝姬。政和七年薨。”這兩篇傳記相當簡潔精煉,史官記載的側重點主要是公主輩份封號的演替和夫家情況兩方面。而其他公主傳記與此基本如出一轍。可見在史官的認知中,這兩點是對一位公主來說最重要的信息,實際上也就是皇室與女性兩重身份的具體體現元素。至于公主樣貌、性格、具體生活經歷等日常細節則都難以從這份官方史冊中明確地剖析解讀出來,這也體現出古代史官對這些內容的忽略與輕視。換言之,《宋史·公主傳》是史官在特定話語體系下對公主進行的平面人物簡介,而非向后世讀者展現一個立體的人物形象。
公主和后妃是皇室中的兩大女性群體,對比《宋史》中《公主傳》與《后妃傳》的記載內容,也可發現史官對于這兩類人物不同的著眼點與側重點。就家世敘述而言,公主側重其夫家的信息,后妃側重其原生家庭的身份地位;就個人事跡描述而言,公主著眼于作為傳統女性應當遵守的各類優良道德規范,后妃則著眼于體現其母儀天下的姿態。所以兩者相較,公主更作為一種普通女性的形象在史冊中呈現,而其作為皇室成員具有的特殊性反倒予以了一定程度的弱化。
二.公主“尊貴”身份的矛盾
在《宋史·公主傳》中,史官對公主事跡描述記載的用詞極為恭謙嚴謹,其內容除具體的生卒年和婚配封賞情況外也多為對公主優秀品質的褒獎稱頌,對她們劣行的指責實為罕見。婚配多用“下嫁”、生前死后可得重重追封,例如:“魯國大長公主,開寶五年,封延慶公主,下嫁左衛將軍石保吉。太宗即位,進封許國。淳化元年,改晉國。真宗初,進長公主。大中祥符二年,進大長公主。薨,賜謚賢靖。元符改封魯國。政和改賢肅大長帝姬。”“荊國大長公主,幼不好弄,未嘗出房闥。太宗嘗發寶藏,令諸女擇取之,欲以觀其志,主獨無所取。真宗即位,封萬壽長公主,改隨國,下嫁駙馬都尉李遵勖。”
但同樣是分析《宋史·公主傳》的文本材料,卻亦清晰可見公主尊貴身份背后隱藏著的“卑微”。這份卑微來源于整個大的時代背景,公主的外在的身份即便再尊貴,她們也終究無法擺脫古代倫理綱常對女性權力的桎梏。甚至于說為了匹配自身與生俱來的那份尊貴血統,她們要比尋常女子付出更加高昂的代價、做出更大的自我犧牲。
史官詳述了周、陳國大長公主的婚姻狀況:“周、陳國大長公主,帝長女也。……主幼警慧,性純孝。帝嘗不豫,主侍左右,徒跣天,乞以身代。帝隆愛之。帝念章懿太后不及享天下養,故擇其兄子李瑋使尚主。瑋樸陋,與主積不相能。主中夜扣皇城門入訴,瑋皇懼自劾。諫官王陶論宮門夜開,乞繩治護衛,御史又共論主第內臣多不謹,帝為黜都監梁懷一輩十余人。后數年不復協,詔出瑋于外,主降封沂,屏居內廷。久之,復召瑋,使為駙馬都尉如初。……熙寧三年薨,年三十三。以瑋奉主無狀,貶陳州。”由材料可知,周、陳國大長公主十分受寵,但是她作為皇家成員,其婚姻由皇帝出于彌補章懿太后的考慮指定。而史傳的用語體現出在當時史官的認知里,這種婚配方式是天經地義的,絲毫沒有提及公主的婚姻話語權。顯然,這對公主與駙馬的婚姻并不和諧,出現了“瑋樸陋,與主積不相能”“主中夜扣皇城門入訴,瑋皇懼自劾”的情況,但是即使如此,時人與史官也并沒有改變那種原始的認知,公主婚姻自主權的喪失仍被視為理所當然。不過,史官筆下并沒有見到有關公主的負面詞匯,婚姻不和諧亦不影響對她孝順皇帝事跡的敘述,公主的尊貴依然若隱若現。
北宋曾經實行駙馬升行制度,也即駙馬在娶了公主之后要以父為兄、以母為嫂。在這一制度下,公主在某種程度上便不用履行作為兒媳婦的義務。但是,亦有特例:“荊國大長公主……下嫁駙馬都尉李遵勖。舊制選尚者降其父為兄弟行,時遵勖父繼昌亡恙,主因繼昌生日以舅禮謁之。帝聞,密以兼衣、寶帶、器幣助其為壽。”駙馬李遵勖雖已升行,但是公主依舊禮敬其父,這得到了皇帝的鼓勵與支持,同時史官也不吝文辭記錄下來,這說明在公主的尊貴與婦德之間,后者顯然更被看重。
《宋史·公主傳》中對公主的贊揚之詞大抵都是“性儉節”“好讀古文章,喜筆札,赒恤族黨,中外稱賢”“侍母疾,晝夜不暫去”“帝降損以禱,主亦如之”“日致膳羞,盧病,自和湯劑以進”此類。這些不僅代表了史官的看法,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了當時社會對公主行為品格的要求與期待——守禮懂節,通古今詩書;秉承三從四德,對內孝順父母公婆,對外起模范表率作用。閱讀《公主傳》,處處皆可感知在史官的潛意識里,認為萬事要以皇族尊嚴利益為重,便是身為一國公主最根本的也是其應盡的責任與義務。在某種意義上,皇室成員的身份給了公主尊榮,同時也強化了其身上女性的屬性,需要比尋常女性承受更高的要求。
三.公主命運與國情的捆綁
公主的特殊身份是建立在“家天下”的王朝秩序之上,那么當這種秩序受到或內或外的干擾時,公主的命運自然堪憂。北宋靖康二年四月,金軍攻破東京(今開封),將宋徽宗、宋欽宗父子及大量趙氏皇族、后宮妃嬪與貴卿、朝臣等三千余人俘虜北上,也即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恥。毫無疑問,公主亦在俘虜之中,那么《宋史·公主傳》是如何呈現當時的公主們的命運的呢?
《宋史·公主傳》載秦、魯國大長公主的經歷:“靖康二年,諸帝姬北徙,姬以先朝女,金人不知,留于汴。……避地南渡,賊張遇掠其家,中子愕被害。公主至揚州朝竭,復避地之閩。”而對徽宗三十四女,首先是簡單列舉她們的基本信息,如“榮德帝姬,初封永慶公主,改封榮福。尋改號帝姬,再封榮德。下嫁左衛將軍曹晟”“壽淑帝姬,初封壽慶公主。薨,追封豫國。及改帝姬號,追封壽淑”“令福帝姬”等,內容多的記封號、夫家,少的只有四字封號。其后統而言之:“右三十四帝姬,早亡者十四人,余皆北遷。獨恭福帝姬生才周晬,金人不知,故不行。”并未敘述她們被俘后的遭遇,反而用“北遷”這樣中性的詞匯予以指代。
公主作為皇室成員,自身命運自然同國家命運休戚相關,所以蒙受戰難本是在所難免。只是與普通百姓相比,公主則是站在了被戰火牽連的最前沿,是受到最直接沖擊的一類人。然而史官對于公主這些不幸經歷的記載描述卻是極為簡略,多為輕描淡寫式地一筆帶過,給人以刻意淡化處理的感受。這或許是因為有關她們生平的資料闕如,又或許是國史記錄者為尊者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史書并未呈現出對她們遭遇的同情,似乎因為她們是“帝姬”,故而被金人俘虜北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四.小結
歷史書寫和史料批判研究注重史料是怎樣形成的?史家為什么要這樣書寫?史料的性質又是什么?也即探求歷史文獻的“構造、性格、執筆意圖”。本文正是借鑒了這一研究思路。前人關于宋代公主生活、命運的研究并不算少,《宋史·公主傳》也是常用的材料,但是卻幾乎沒有學者關注這一文本的書寫問題。本文將目光聚集在《宋史·公主傳》這一集中文本,雖有些單一,但通過進行深入的文本分析,并對其模式化書寫策略和選材特色加以考察,可以解讀出史官對公主角色的認知與定位,幫助我們還原一個更為真實的古人世界中的宋代公主形象。由此,即使拋卻史書記載的具體信息,不去考究其真假,公主的尷尬依舊躍然紙上。
參考文獻
[1](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王珺.宋代公主生活考略[D].華東師范大學,2008.
[3]周紹華.宋代駙馬升行制度探析[J].江西社會科學,2009,08:156-160.
[4]任傳寧.略論宋代公主[D].華東師范大學,2011.
[5]孫正軍.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的史料批判研究[J].文史哲,2016,01:21-37,165.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第十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