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起仙山 博山生蓮花

□ 劉夢媛

漢代傳說海上有三座仙山——博山、蓬萊和瀛洲，見之能求仙。為了祈求成仙，古人制作出一種神秘又富有意境的香爐——博山爐。宋代金石學家呂大臨在其《考古圖》中記下了漢代博山爐的模樣：“爐象海中博山, 下盤貯湯使?jié)櫄庹粝悖韵蠛Ｖ沫h(huán)。”香爐似山巒，浮于水波間，爐內(nèi)香薰?jié)u起，從山間裊裊升起。小小一盞香爐，勾勒出海上仙山的意境和氛圍。博山爐也由此得名。

現(xiàn)存文獻中，“博山爐”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西京雜記》：“又作九層博山香爐。鏤為奇禽怪獸。窮諸靈異，皆自然運動。”可見博山爐的形象承載著與靈異神祇牽連的含義。古代貴族以香爐焚香，不僅僅是為了熏衣除臭，也為了通達神靈以辟邪求仙。漢朝人的神仙崇拜思想，我們透過這樣一盞博山爐也能略窺一二。

曾有一位喜愛博山爐的漢朝無名詩人為其寫下過一首詩：“四坐且莫喧, 愿聽歌一言。請說銅爐器, 崔嵬象南山。上枝似松柏,下根據(jù)銅盤。雕文各異類, 離婁自相連。誰能為此器, 公輸與魯班。朱火燃其中,青煙揚其間。從風入君懷,四坐莫不歡。香風難久居, 空令蕙草殘。”博山爐的精巧和詩意，為古人的生活增添了神秘和情趣。河北滿城中山王劉勝墓出土一件錯金博山爐，爐座布滿卷云紋，三條蛟龍騰出海濤共托一座仙山，此仙山由爐盤和爐蓋共同組成，山間清晰可見獵人追逐走獸的場景。若你將爐蓋打開，放入香料點燃，你將看見香煙從峰巒間裊裊升起，你將聞到帶著仙氣的香氣彌漫四溢。

博山爐焚香的仙氣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依舊延續(xù)。南朝詩人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有：“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斫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幃里明燭前。外發(fā)龍鱗之丹彩，內(nèi)含麝芬之紫煙。”詩中所刻畫當時的博山爐更是金碧奪目，仙氣四溢。可見博山爐在當時仍頗受歡迎，詩文中傳達出博山爐的形象類蔥郁山體，應(yīng)當與漢代博山爐造型基本相近。

但看看南齊劉繪《詠博山爐詩》所描繪的博山爐形象與以往又有所不同，此時的博山爐“下刻盤龍勢, 矯首半銜蓮”。香爐下半部分由盤龍和蓮花組成。博山爐上新出現(xiàn)的蓮花元素，與魏晉南北朝這一時代不無關(guān)系。

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錯金博山爐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長江流域及以南地區(qū)墓葬里出現(xiàn)了不少青瓷質(zhì)感的博山爐，其造型、紋飾與漢墓所見銅博山爐相比有了不小的變化。這次青瓷香爐的爐身與爐蓋組合大致山體形狀，上有層疊開片，似重巒疊嶂，又似含苞待放的蓮花。福建省建甌市城關(guān)鎮(zhèn)水南南朝墓出土一件青瓷香爐，爐蓋與爐身成塔形，蓋面堆塑雙重變體蓮瓣亦或是層層高聳的山峰，頂部雕塑了一只飛鳥，不知是飛鳥過千山，還是飛鳥銜蓮花。

蓮花這一元素與佛教息息相關(guān)。而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佛教進入中土后剛剛興盛的時段，這一時期也十分流行蓮花裝飾。《晉書》記載石勒召見佛圖澄時，“勒召澄，試以道術(shù)。澄即取缽盛水，燒香咒之，須臾缽中生青蓮花，光色曜日，勒由此信之”。

《南史》也記下了一個關(guān)于佛教蓮花的奇幻故事：“晉安王子懋，字云昌，武帝第七子也，諸子中最為清恬，有意思，廉讓好學。年七歲時，母阮淑媛嘗病危篤，請僧行道。有獻蓮花供佛者，眾僧以銅罌盛水漬其莖，欲華不萎。子懋流涕禮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勝，愿諸佛令華不萎。’七日齋畢，華更鮮紅，視罌中稍有根須，當世稱其孝感。”臥冰求鯉、彩衣娛親之外，原來還有獻蓮求佛的傳奇方式來表達孝心。異域的蓮花對傳統(tǒng)的孝親故事進行了點綴和升華，這樣美麗、純潔又充滿神秘力量的蓮花，怎叫人不對它心生向往?

那么，博山爐是如何與蓮花、佛教聯(lián)系起來的呢？博山爐本用于焚香，佛教也講求花香供奉。我國早期譯經(jīng)之一的《道行般若經(jīng)》有 ：“其像端正姝好，如佛無有異，人見莫不稱嘆，莫不持華香繒彩供養(yǎng)者……”可見佛教儀式上少不了焚香這一環(huán)節(jié)。《魏書·釋老志》云：“昆邪王殺休屠王，將其眾五萬來降。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于甘泉宮。金人率長丈余，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此處金人很可能是一尊佛教造像，對佛像燒香供奉這一儀式也一直延續(xù)至今。佛教的禮拜供奉需要焚香，博山爐出現(xiàn)在佛教供奉上也不是不可能的。點綴上蓮花紋飾的博山爐在佛教環(huán)境中也并不違和。

在大量南北朝時期佛教造像石碑上也出現(xiàn)了博山爐的身影。石碑主像的正下方刻畫有一盞博山爐居于正中，兩側(cè)列有獅子、脅侍或供養(yǎng)人等組合。博山爐圖像或簡或繁，不少環(huán)繞蓮花紋飾，或為化生童子托舉。但從圖像來看，石碑所見博山爐很明顯是用來供奉佛像的，此種香爐似乎成為現(xiàn)世供奉香爐的永久替代品。當人們對造像頂禮膜拜時，無需再擺上香爐焚香以供，石刻的香爐會寄托了信徒對神像永恒不滅的虔誠心態(tài)。這是現(xiàn)世的信眾對此類香爐的理解。香爐綻放蓮花，蓮花勾連著香爐與神像，將香爐從俗世帶入宗教境界。

這些圖像相似的造像碑上不少還留有發(fā)愿文，表達發(fā)愿者的愿心，如曲陽楊進造菩薩像發(fā)愿文“信佛弟子楊進敬造像一區(qū)上為皇帝陛下師生父母遍地眾生父萇生”、李神景等造無量壽像“為皇帝陛下亡父母早白玉無量壽像一區(qū)并二菩薩”等。世俗化的愿望和傳統(tǒng)忠孝觀念都被刻入這一尊尊造像里。

宗教造像中的博山爐為宗教神明而焚香，更為廣大信徒而祈禱。香爐的點綴實際表現(xiàn)了供養(yǎng)人與神像間的互動儀式。信徒觀瞻神像，更向神像參拜，祈禱佛像能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神像足下刻畫的小小香爐，是信徒對神像永恒不滅的寄托，更讓如今的我們依然能感受到我們古人先祖的虔誠信念。

河南泌陽北朝墓出土一件畫像石，其中博山爐四周環(huán)繞蓮花，兩側(cè)分列帶頭光的僧侶，蓮花蓮葉點綴其間。值得注意到的是博山爐頂端插有一支蓮花，在這里，博山爐似乎成為了插花的器皿。

一般用來盛放蓮花的佛門法器應(yīng)該是凈瓶而不是本土的博山爐。這里，博山爐形象應(yīng)該是代替了凈瓶，只是不再成為香爐而是盛蓮之器皿。這些墓葬并不見佛像卻依然保留著佛教裝飾元素，畫像磚所見的盛蓮之器皿似乎是對佛像的指代和簡化。或許在當時大多數(shù)人的心里，高深的佛教也就是眼前這一枝盛開的蓮花。這樣具體而通俗的表達方式更利于佛教在民間信徒心里開枝散葉。與此同時，蓮花也是佛教極樂世界的重要象征物。不同于漢代死后升仙的思想，魏晉南北朝時人們對死后世界的想象還多了進入“極樂世界”的可能性。

焚香生博山，博山爐誕生的背后是古人浪漫的想象和求仙的欲望。唐代詩人張籍曾寫《求仙行》：“漢皇欲作飛仙子，年年采藥東海里。蓬萊無路海無邊，方士舟中相枕死。”求仙的路上神秘莫測又充滿誘惑的目的地是東海仙山。求仙的目的更在于長生不老，超越生死去享受人生繁華。點上一盞博山香爐，似乎能更接近自己的愿望。

而博山生蓮花，背后是宗教的滲透。那些愿望似乎都能對神像傾訴就會有實現(xiàn)的時候，人間世事，滄海桑田，太多的變動和未知數(shù)讓人們總想尋找寄托，期盼一切都有好結(jié)果。此時，博山爐不再為求仙所點，更為虔誠所燃，是人掏心掏肺的供奉品。

博山爐的變化，不僅是香爐外形的變化，更是寓意和用途的改變。背后是歷史的變遷，是古人在生死觀、世界觀方面的轉(zhuǎn)變。今天，博山爐已成為歷史文物，但我們?nèi)阅軓钠渲懈惺艿焦湃说纳睢＠畎自疲┥綘t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博山爐里所升起的煙火，一氣凌絕的更有中國的歷史。

故宮博物館藏綠釉博山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