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在南方

地鐵里頭是擠,許多女子穿得清涼,眼睛看著哪兒好像都有些失禮,我又不喜歡看手機。索性低著腦袋,于是,看見許多腳。
準確地說,看見許多腳趾,并不是每個都趾高氣昂,好像每個腳趾都有來歷。有一天我想找幾個跟我相近的腳趾。
沒費功夫,我看見二拇趾很長的,在五個腳趾里頭,它單兵作戰。我想,這個人應該像我一樣,在鄉下成長,她的鞋子不多,那雙鞋子二拇趾頂破了,母親或許很忙,一直沒補,于是這個腳趾一直露在外邊,野蠻生長。
我試著證明這個推斷的準確,我想她的左手食指應該有被刀切的傷痕,我立刻看見了,鄉下姑娘,差不多得切草喂豬,切菜做飯,刀切到食指的事情,太常見了。
還有一回,我看見一位腳趾輕微弓著的女子,我再看看她的食指,很容易看見的,她叉開手指抓著手機,再次看見切痕。
她們還有一個特點,指甲不長也不短,很少涂指甲油,這也是鄉村女孩的特點,指甲在她們少時是有用途的,比如掐蔥,刮掉洋芋上的蟲眼,或者老奶奶喊一聲,去給她老人家撓個癢癢……
我多看她一眼,像是遇到一位姐妹或者妹妹,從鄉野里一步一步走向公路,走向鐵路,在這里歇腳,并不曉得她從哪兒來,但不妨礙油然的親近。那是些有山有水的地方,麥子香,稻花也香。
就不說,我奮斗了十八年,才坐在這里和你喝咖啡之類的感慨了。鄉村給了我們許多,就像一個蘿卜,不知不覺地帶著一方動人的水土。
就像我,偶然一粒飯掉在衣襟上,我必然堅決地捉住放進嘴里。手邊有許多紙,好像每一張都是要緊的,祖父從小就說敬惜字紙。習慣把褲子卷起來。習慣背著手走路……
父輩塑造了我們,而母親卻滋養了我們,用她們鄉下的方式。
祖母和母親都不認識字。祖母講過一個咬掉母親奶頭的故事,說有戶人家很窮,窮到什么時程度?連一口針都沒。一天,小孩偷了一口針回來,他媽高興壞了,因為縫衣服再也不用借了。又有一天,小孩又偷了一塊肉回來,他媽高興壞了,立刻煮了,像過年一樣的。結果,小孩長大了,成了大強盜干盡了壞事,讓官府給逮了要殺頭。他提了一個要求,想見他媽最后一面,官府同意了。他媽哭,他也哭,說想吃一口他媽的奶,結果,他咬掉他媽的奶頭說,要是我小時候偷針時你能打我一頓多好呀。
講完,祖母總要說一句,人要學好。小小年紀,要學好。
人要學好,祖母說了一陣子,我長大了一些,她又說了一句,將心比心。水缸里沒水,有時來不及去挑,會到鄰居家去借幾瓢水,每次還時,祖母總會多舀一瓢,我問她為啥,她會說將心比心。
母親也不識字,可她有道理。我捉了幾只螞蟻放在水里玩,她說,螞蟻沒惹你呀,要我放掉。她說,世上的東西沒有多的。我拿刀胡亂砍草,她說,草沒惹你呀!我捉蝴蝶玩,她說,蝴蝶沒惹你呀。我晚上朝竹園丟石塊嚇唬鳥,她說,鳥兒沒惹你呀!看她眼里,人與草木要相安無事,更別說人了。
母親無意說過一句深刻的話,那時候有個年輕人想不開自殺了,母親抹了眼淚,她說,這兒女呀,咋才孝順?讓娘老子先死,就算是孝順了。
這句話含著深情,死不可逃避,這句話讓死有了倫理的美感,依序而死就是擔當。
祖父和父親識字,據說家里有些書,破四時全燒了,再加祖父頭上還有一頂“四類分子”的帽子,他們說話都很小心,甚至大多時候都沉默寡言。
祖父栽了一株牡丹,據說比父親還年長,長得高大,他很喜歡。通公路之后,從城里來了一個人想買,價錢自然不低,祖父不肯。隔了一天,那人又來,又漲價錢。我們都心動了,可祖父還是不肯。我問他為啥?他說,我要看的!
當時我不理解這句話,長大后明白,愛好那么難得的,恰好有了,堅持卻是自己的事情。
我一直記得父親修梯田的事情,那是一塊坡地,父親用了幾年時間,砌了六七道石坎,第二道石坎砌了一丈多高,平整出來的地,還沒有一丈見方。我說,真不劃算,父親說,沒這一道,第三道石坎咋砌得起來?
他沒有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也沒有說穩扎穩打之類的大道理,只是就事論事,只是我看著那些新砌的石坎,石頭潔白,看著耀眼,我站在石坎下邊,想著這石頭對于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