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世間至難之一,是算賬。我不是說收入支出和資產負債的會計式算賬──那當然是困難的,還是一門精深的學科與專業──我說的是管理上的公平算賬,講人情、論道義的算賬。人情道義自在人心,而人心主觀、各有各見,公平賬的計算,常常不存在特定的答案。當各人對事件的理解有如羅生門,誰都認為自己理應多得一些時,一旦不能如愿,很容易產生被欺負、被薄待的委屈。這種事情,在企業中,從文員到CEO,都會出現。
設想一個從無到有的企業家,幾十年來努力打拼,令公司漸見規模。這樣的故事里,通常有一些功臣的角色。在形式上,功臣是受薪的員工,無論多高級仍算是“雇員”,倘若持有點股份,也不是大股東;在人情上,他們跟老板一起打天下,關系之深有如家人。但關系再緊密,也有黃昏日落的一天。當大家都老了,要退下了,功臣該得到怎樣的回報?當公司要擴張以至轉型,必須引入新人事和新管理模式,功臣不再掌舵,老板該如何對待他們,才能表現得公平同時也不會打擊公司的士氣?
這類故事不斷發生──種種璀璨、種種輝煌,都有灰暗的內斗陰影,駕著時間之矢從后追趕,要將成就功業侵噬。如今我們看到很多蓬勃茁長的企業,短短幾年之間成就斐然,而領導層往往胼手胝足,在艱苦打拼中結為摯友。只是當企業規模已具,大家開始為成果算賬時,企業可能會遭到來自內部的挑戰。試想,如果老板板著臉說,公司一直有支薪的,一切按照勞動法辦事,不必多想!結果就很難服眾了。
有沒有萬試萬靈的妥當妙策?恐怕沒有。每個個案都有它的獨特過去,每個功臣對公司的貢獻也都是一個獨特的故事,就算置身局中者如老板和功臣自己,也很難保有客觀的看法。功臣多年來,在不少個孤獨的深宵里,替老板計算成效、籌劃將來、構思意念,他們的血汗,如何衡量?辦企業與操作機器是兩回事,機器每個部件的功能與效率都可以化作數字,但企業里的每一個血肉之軀的付出,尤其是身先士卒的功臣,是難以量化的。然而到了“結算”的時候,各種恩怨的人情賺蝕,都得以幣值折換。
最悲劇也最黑暗的情況,是中國人熟悉的“誅功臣”。有些功臣勛業之盛足可蓋主,他們要是講求公平回報的話,有人可能會認為機構的小半(甚至更多)都應拱手讓給他們──但老板當然不會同意。因此,無情的老板會找機會,在功臣發力爭取之前先發制人,斬草除根,鞏固基業。這種事情,中國帝王史常見,就是企業之中,也會發生。
你或許會認為,企業老板若能取信于下屬,就能解決很多現在和將來的紛爭。但兩方之間的信任,主要還是基于可見和可以客觀驗證的行為。一個下屬可能會相信,要是他領導的部門令公司營利翻一番,老板就會公平地給予報酬;但前提是,下屬要能夠證明,營利的翻一番是他和他的部門的功勞。經濟學有所謂“不完整契約”,說的是很多合作與交易的協議,總有白紙黑字不能寫死之處,因為行為與環境等各種情況,都不是協議雙方能完全預見的。就算大家都講信譽,不只看自利,任何承諾都有可能被現實的“不完整”打垮。有人會以為微觀式管理,事事都衡功量值,就可解決“不完整”;但就算這真的可行,員工也會覺得像二十四小時被監視,覺得自己不被信任;而一個團隊的合作氛圍若缺乏被信任的感覺,就足以從內坍垮。
“不完整”的長遠后果,令很多好主意和大計劃寸步難行。假如參與者不能肯定自己今天的付出會在將來得到合適的回報,還有誰會參與?這后果,經濟學上稱為“套牢”(hold-up),背后的成因和不完整契約的理念息息相關,幾十年來引發不少研究;研究的方向,多是如何讓自利計算的人走到一起,在不能寫死協議條文的現實中,合力促進生產。看著這些研究,你或許會以為“套牢”都是自利者之間的紛爭,只要有人不完全自利、不處處計算,很多合作都可以在不完整的世界中火速進行。但人縱使不自利,還是會追求公平。就算是一伙講情義不講金錢的人之間,“套牢”仍然是創業之初的一個問題,因為“套牢”可以讓參與者看出世界的不完整會帶來不公平,在合作還沒開始止步不前。假如事業終能起步甚至成功,紛爭也可能會在建業長路的盡頭顯現。西方有句諺語:往地獄之路,滿布好意圖。人的尋求公平,足以毀掉功業;但老板不顧公平,就更不會有人愿意賣力。
我想,創業領袖要提供的,不應只是承諾和愿景,不應只是理想的結局(因為結局很少理想),而是實時的回報──我說的不是金錢的回報,因為創業維艱的階段能有多少金錢?何況只說金錢,會培養“向錢看”的團隊文化,對創業不是好事。創業的領袖,應該讓共同打拼的戰友,在奮斗中找到自身價值,在工作中體會到滿足感。如此的話,對未來的恐懼與世事不完整的陰霾,都會在人心之中靠邊站,而讓企業的成功本身,成為最大的推動力。我相信,真正成功的創業故事背后,都有這種價值的動力。當然,公平算賬的終極挑戰,仍可能出現于故事的完結篇;但就算到了終局,如果大家都感到,拼搏本身已賦予了人生最重要的意義,當大家沒那么錙銖必較,紛爭也會減少。不過,這種層次的領導天才與組織能力,是易說難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