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中國[組詩]

簡明，詩人，評論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詩選刊》雜志社社長、主編。著有詩集《高貴》、《樸素》、《大隱》（漢英韓）、《手工》等15部；評論隨筆集《讀詩筆記》等11部。作品曾獲10990-1991年度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前身），共三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孫犁文學獎、聞一多詩歌獎、陳子昂詩歌獎，詩歌作品被譯為英、法、德、西、俄、日、韓等多種文字。

寧遠驛：寧靜致遠

寧遠驛塌陷歸土，不是因為

海嘯襲岸，那最后的老卒和馬廝

他們在失意的退潮聲中

相繼殉職，大海安葬了驚濤駭浪

正如蒼茫大地，安葬了

凡塵和忠骨

山河自得意，少年本英雄

遼闊的海平面，寧靜致遠

潮汐對應了月圓月缺

盈虧法則對應了人間悲喜

前浪后浪，該怎樣分辨

誰古誰今

海岸線，規劃了大海的一生

我看見它中年的渦旋里，深潛著

跌宕的童年，五歲時的頑刺

依然堅韌不拔地航行在

它內心的波瀾里

燈塔之光，將岸拉至眼前

寧遠驛伸手可及

傳令的馬蹄，日夜奔赴

緬懷舊事的旅人

行遠自邇

我是一個熱愛澆灌的男人

我總是獨自一人愛上一條河流

在上游愛上浪花，在下游

愛上泥沙。我獨自一人

遠行，沿岸牛羊肥壯

證明河流的忠貞

我是一個自由流淌，熱愛

澆灌的男人，如果我的伊犁河

再綿延一些，兩岸再富饒一些

也許，會有更多的人

像我一樣，愛上它！

你必須像土地一樣接受澆灌

你必須像愛河流一樣，愛我

愛一個男人綿延富饒的胡須

如同草原愛上了沙漠

但你必須：義無反顧

我愿意，做你們的首領

或者父親，白天放牧，夜晚寫詩

讓你們晝夜享受幸福。一百年后

你們也會獨自愛上這條河

上游妖嬈，下游滄桑

大雪一年只回一次故鄉

高潔之物生長在高處！只有那些

最勇敢的雪，才能夠越過

雪線，呼吸到最純的空氣

最純的空氣是蔚藍色的

它們與蔚藍色的陽光，并肩站在

山頂上

而其余的雪，沿著埃塵升天的

路線，把它們重新帶到人間

作為一條河流的前身

雪以浪花的方式，埃塵

以雪的方式，澆灌大地

在山洼處，在田野和村莊

它們不必花費任何氣力

就可以在人間居住

大雪一年只回一次故鄉

它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等待

故土的滋養和撫摸

來年，它們將帶著

零攝氏度以上的鄉愁

重返天空

托乎拉蘇草原

草的盡頭就是這座雪山

科古爾琴，天山山脈的一支

草，只摸到了4500米以下的雪線

雪山似乎不可翻越，在此止步的

還有雪崩、狼群、羊和凍僵的草

還有草身后的伊寧市

最大的風暴藏在兩棵草之間

如同蒙汗藥藏在阿帕爾汗腋下

沒有人能夠翻越她的氈房

所以托乎拉蘇草原

也叫：一直向前走，翻過大山就到

我察看了草原上所有的羊只

它們還不夠肥壯

到過托乎拉蘇的都是大人物

我從草地上深深淺淺的腳印

掂量他們的身份和體重

草原不留客，再小的甸子

也跑死過汗血馬

敕封護國寺

世間的秩序是：先有人煙

后有廟宇，但香火卻圍繞著

戴南護國寺而興衰

李世民在這里，供奉著早年的隱私

某些關乎人生歷險，而某些關乎

一個人與國運的關系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它們或者深藏不露，或者

與上帝共享

寺中的秦代紅陶鼓釘紋球腹罐

和元朝祭藍釉留白云尤紋梅瓶

它們在李世民之后，才成為供品

從唐到宋，護國寺隱身了三百年

之后，它的香火才漸旺起來

凡是真相，總有泄露的那一天

雪落錫林郭勒

雪下面，才是錫林郭勒草原

它像最大的那場雪一樣廣大

那場雪，剛好能把錫林郭勒蓋住

羊在雪下啃草，秋風在雪下

趕路，百靈鳥在它們中間奔走相告

錫林郭勒草原的雪，要下到

七七四十九層，才叫雪

一層雪能夠蓋住一層：雪上的凜冽

和凜冽的憂傷。而雪下面的

幸福，遠比雪上面保溫

雪終會一層一層地融化

在它們身體之下，是一棵草

和另一棵草，慢慢返青

是錫林郭勒草原，站在雪上面

通體透明……

趙縣梨花

在梨花的版圖上，趙縣為島，梨花為海

趙縣的深呼吸，吸進去的是魚

吐出來的是五比一濃度的花粉與醉花客

趙縣在石家莊東南方向

省會咳嗽了，想吃雪花梨了

天氣預報一準刮西北風

趙縣不大，恣肆瘋長的梨樹下

間種著縣委、政府、人大、政協

和1400歲的趙州橋

趙縣梨花沿著民間的海岸線綻放

一樹一樹又一樹，口口相傳

像花蕾接應花瓣，果實接應芬芳

梨花一年只漲一次潮

彎腰勞作的梨農

一年只抬一次頭

洶涌的梨花

從道行幽深的柏材禪寺退潮

留下一地誦經的貝殼

靈隱寺

一……九十九。在靈隱寺

我已然忘卻了頑固的失眠

側面是一座叫北高峰的山

清脆透徹的木魚聲，循循入耳

禪意自藏經樓溢出，像夜色一樣

彌漫開來。我從“一”開始數

等待著“九十九”的降臨

然后，讓身心入靜

該來的注定會來，該去的

不一定會去。我把此行的參悟

寫在明信片上，一天寫一封

十天，卻只寄出九張

無悟之悟，已經裝入行囊

那是我后半生的行程，而前半生

郵差會把我的心之所得

告知天下

信使是為往事剃度的人

信使是為后事上香的人

他們也許難以兮辨

誰是我的親人和朋友

誰曾經有意無意傷害過我

但他們會沿途弘揚：向善的佛心

鳳凰山：有三種氣流在山頂交替

1

山上有天梯，有奇石

有叢林的疑陣，有盤根錯節的

古今棧道

有唐詩、宋詞、元曲的茂密植被

有明清建筑的險要，有民國俠客

出沒江湖

有響葉，霜降前的絕唱。有樹根

緊緊抓住了懸崖，像命運

抓住了繩索

有香客，開光的平安符，心誠則靈

有醉酒的僧人，喝錯了世態

一肚子炎涼

有采藥人，世代單傳的秘方

在《本草綱目》中

隱居

有雷電，擊中了山巔

有天水一一點化了山泉

而不是疾風、鷹隼和白尾紅燕

有歧路，藏匿于心

而不是腳下，有寄生的苔蘚

粉飾春秋

有老虎口與佛池

凸凹、平仄、對仗，像天堂

收留干凈的靈魂

鳳凰山輻射出原始的真善

眼觀：前后、左右、上下

六路

耳聽：東、南、西、北

和東南、東北、西南、西北

八方

有軟體的爬行動物

打通了山體，有仙女下凡

在此山安營扎寨，盡享天倫之樂

有高僧在此山宣經布道

有無家可歸的人，在此山

避寒或者避難

2

垂直角里筑巢，春色淺薄又深厚

拋弧線上掛果子，秋景

外紅而內黃

山下有歷朝歷代的名士

和隱姓埋名的行者

留下的蹤跡

峽谷深處——

有古城堡的鼓號齊鳴

野史與傳說均來自邊疆異域

下山才是松筋運動。而上山

不僅需要拉直筋骨

更需要把頭，昂起來

有七星北斗指引

無論從哪個仰角出發，都不會

迷路，更不會迷茫

登高望遠——

對低于自己的事物，保持敬畏

德行重在修遠！

千里始于足下——

只有翻越了眼前的山

才能望見下一座山

山不在高——

攢云峰不足千米的海拔

鳳凰洞不足百米的縱深，足夠衡量

一個人生命的高低與長度

天下人人皆知：華山上隱藏著最后

一個秘密，暗道通險峰

而鳳凰山下，有無數種可能性

等待攀巖

從東山，隔川望西山

從此岸，擺渡到彼岸

獸皮上的八卦圖里，幾葉小舟

一槳陰，一槳陽

一槳感傷

3

天光照千徑，靈犀生萬物

生海枯石爛的誓言，鳳凰山

因情而秀，因愛而美

天空，還是億萬年前的天空

舊空間里的新氣息，爭分奪秒地

生成，滌蕩濁流

石頭和負氧離子，是顆粒最大的

漂浮物，鳳凰山的石頭

從不把自己看得過重

正如陽光和雨，是顆粒最大的

墜落體，它們向往人間地氣

而不是高高在上

有三種氣流在山頂交替：生、死和愛

生肖有約，死穴無雙，愛

使石頭歌唱

所有的人間大事都發生在山上

所有的人間大事都發生在山上

正如所有的傳世之謎

都糾纏于水下。所以我說

山上一寸光陰，水下百年蒼生

水掩蓋了一切事物的本來面目

魚類、水草、一呼一吸的彩色貝殼

還有那些死亡的礁石，活著的

浪花。山從水中吸取營養

峻峭的山勢，讓樹成就了林

讓林成就了山，讓天空的靈感

成就了千山與萬水

一粒遠離地面的塵埃

它只能飛往天空，那是一種

執意的修行！一只遠離同類

卓爾不群的鳥，它一定是

剛剛翻越華山

山水之中藏盡天下奇觀

山與水的區別在于

真正的山，只有一條通天路

而水，任何出口都是入口

君子之交，相交于高處

頂天立地的華山，正是江湖客的

好去處！古人占山頭

仿佛坐天下：山上的女人

必然寬腚，山上的男人

必然寬懷

楊貴妃的肥臀，坐住了華清池

老皇帝李隆基卻未能坐穩江山

縱橫唐詩三百首：所有的事端

上闋始于床頭，下闋止于心頭

但是傳說中的英雄

往往不曾在一地久留

如今，挑夫和采藥人的足跡

正把這個秘密傳遍天下

天下大，天上更大

當我以詩人的身份

屹立于離天咫尺的華山之巔

我深情回眸大唐之都——長安

華山令我的目光高昂，伸向極遠

令我的雙手顫抖發熱

我必須一遍遍地撫摸

多山多水多災多難

卻生機勃勃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