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的詩[紐詩]

阿毛，做過宣傳干事、文學編輯，2013年轉為專業創作。主要作品有詩集《我的時光儷歌》《變奏》《阿毛詩選》（漢英對照），散文集《影像的火車》《石頭的激情》《蘋果的法則》，中短篇小說集《杯上的蘋果》，長篇小說《誰帶我回家》《在愛中永生》，阿毛文選（四卷本）等。作品入選多種文集、年鑒及讀本。曾獲2007年度詩歌獎、第七屆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2009年最佳愛情詩獎、2012·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屈原文藝獎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海邊生活

他不用海水刷牙洗臉

不借大海的氣勢和波浪的行距

辯論和做文章

但聚會、戀愛時

一定用海上日月、帆船的背景

他愛風浪中的海

與攜著大海氣息的人和事

所以，他常做一件事：

向大海扔一顆石子

然后離開

反自然

我有幾個冬夜

在南方的海邊

等待日出

有暖溫和繁星陪護

而旭日卻被北萬陸地

飄過來的霧霾遮住了

我唯一能做的是

寫詩

寫大海是被棄的床單

鋼鐵叢林高于繁星和書籍

憂郁癥

那年

她反復

畫木框玻璃門

面向大海

未見帆船

只有沉溺的詩句

成為她狂躁生活的

鎮靜劑

奢侈品

朋友圈都在曬

北京藍、深圳藍

或

其他地方的藍

看到這些照片

我不禁瞧了一眼窗外

白云飄浮

天美如圖

我想用這藍天

去蓋住污濁的湖與海

我想把天上的白

擁入懷中，放進嘴里

終是徒勞：

昔日的自然之物

已成今日之奢侈品

愉景渡

她坐在旅館

不斷由手機返鄉

指屏滑在

高速鐵軌上

網速的急剎

把咳嗽拋到八千里外

母親剛學會用老人機

整天尋找消失的電話線

惠州淡澳河畔

在陌生的城市

聽熟悉的歌

看月亮這顆大眼淚

掉進淡澳河

然后經過

跳廣場舞的人群

走進

偏僻的小巷

水藝方

每個小區

都有一個藍色游泳池

在南方

冬天的游泳池沒有水

當我從窗口看到

它的時候

它依然是

天下最美的游泳池

因為我用詩句里的水

填滿了它

深圳灣

海浪親吻

石頭和花朵

野鴨和白鷺

在沙灘漫步

泥蟲和沙蟹

鉆進鉆出

八百米的高樓和它們的陰影

來不及覆蓋

這些將被潮汐

淹沒的時光

美術生在速寫

灣對面的香港

大梅沙

海灣伸出觀景房的

玻璃手臂

擁抱大海、快艇

和帆船

波浪之中是人浪

和刺繡沙灘的太陽傘

孩子和海浪都跳得歡啊

老人只是掬了一捧海濘

我也只是濕了雙腳

看了看手腕上的北京時間

摸了摸口袋里的港澳通行證

向更美的海岸出芡

大亞灣

自然是面朝大海

但我卻緊張不安

右邊是核電站

左邊是石化廠

我不想讓后工業的煙蒂

點燃大海的藍絲巾

還是去西區吧

至少那里離坪山近

女人可用她們的披頭散發

鑄一道屏障

富力灣

她由最西的一頭

走到最東的一頭

浪花跳躍的海岸線

閱海度假村

和她的頭發風衣一樣

都是異鄉的氣味

無人漫步的海上棧道

像多年前

她寫在藍色稿子上的

一句詩

到海角

一個度假村

把她引到了海角

她靠著樣板房的

觀景陽臺

從東邊的海

看到西邊的海

她遇到了年輕時的夢

和將要寫下的詩

毛孔和海面上閃動的金光

都帶著成味兒

再來海市蜃樓

最好出使夢游的靈魂

牽出消失的馬匹

國家地理

由北而南，一路看盡

北極村冰花、北京月季

烏魯木齊和拉薩的玫瑰

上海玉蘭

武漢梅花、廣州木棉

福州迎春花

臺北杜鵑花

香港紫荊花澳門荷花

粉紫地丁開遍南沙

五湖四海的浪花濺濕我的頭發

現在，我在一塊界碑處

看到我衣服上的印花牡丹

忽然悲傷

英雄主義

持續高溫一周后

今天的早晨比夜晚還黑

這表明：

雷暴雨要來了

果然，雷電大作

暴雨也來了

我沖出去

像電閃雷鳴那樣

當然

我比不過它們

但我年輕時的

英雄主義回來了

現代秀才

我有段時間沒出門了

但我知道

張家長、李家短

和天下大事

聽說不久

機器人要進家門了

我真替就要被機器

占據的人類擔心

紫陽湖長廊記

我們在第一條長廊里

相識

我們在第二條長廊里

相擁

我們第三條、第四條長廊里

爭吵又和好

然后是接下來的幾條長廊外

碰碰車、跳跳床上的童顏

現在是第九條長廊

我們坐在湖邊看夕陽

我知道

月亮在等我們

我很擔心身邊的年輕情侶

一下子用完他們的愛情

花園的下午

花園這邊我在看書

花園那邊一個女孩在唱戲

她的唱腔和身段

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

我突然聽到自己

胸腔里的啜泣聲

像瘋狂跳過沙灘的

海浪

不是她，是光影和微風

從不同的方向撫慰我

帶出我身體里一群美麗的

姐妹和兒女

找靈魂

輪椅吱嘎吱嘎

她在花園里

紫色的皂角樹下

光影掃著老年斑

她自言自語了

一下午：

“這肉體

不中用了。

我要找回

出走的靈魂。

她會讓我

重新站起來！”

偏見

我們會無故喜愛一個人

或者討厭一個人

就像我一直以為：

黑桃皇后是寡婦

是黑郁金香的小姨

神秘優雅、放蕩又拘束

而風總想要吹開

她們的頭巾和面紗

少年伸到河對岸的竹竿網

捕捉的也一定是外省的蝴蝶

再教育

早晨在花園

有人打太極拳有人估回春操

我坐在一旁的靠椅上

看香奈爾傳記

做完操的張老師

走過未對我說：

——你的衣服破了

原來，我紅色歐根紗外披的

腋下有一處脫線

這件我穿在吊帶裙外的風衣

有著蕾絲窗簾的朦朧質感

和公主裙的純真氣質

但老師還是抓住了它的漏洞

就像當年抓住我

妙文里一處讓人臉紅的錯誤

紙飛機

它在小孩子的歡叫中

越過我的頭頂

落在另一個頑童的

軍火庫里

一只蜻蜓坐上去

給它配上了轟隆聲

“你看我

飛得多遠！”

過來一個女飛行員

用一只手

送它到了

她想坐上的樹梢

口紅記

他在樹下編了花環

她在河邊涂了口紅

兩人過家家

后來

一個上了大學

一個參了軍

山高水長

各枕白云

前些天她回故鄉

他已住進了一座新墳

她對著四十年前的河

最后一次涂了口紅

聽外甥女談讀詩

小姨，我不怎么看書

當然，更不看詩

但你發在朋友圈的詩

我偶爾讀一讀

東一句西一句的

我讀不太懂

但我還是會

讀一讀

就像血緣

總拉我回到親人的身邊

據說

現在的大學生戀愛

首秀是發朋友圈

以此宣告

自己已脫單

像極了民國名流

登報婚約

有那么幾對學霸

從不秀合影

任你怎么追

也只是追進他的近視圈

從西藏回來的人

有的滔滔不絕

有的一言不發

更多的人凝望高處

略有所思

都像到天上

經歷了一場青戀

關于西藏

真得親自去一趟

才會明白為什么去過的人

都有自己的七夕

靈光即預言

出地鐵口時

兩個詞跑進她的腦海里

它們是

陽光和暴雨

進高鐵站時

一對情侶擁堵在路中間

他們是

張三和李四

她一落座

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綠皮火車

坐在窗邊的乘吝

在火車開動時發了張圖片

我對鋪是一位

穿著牛仔裝的女子

她勾腰整理床鋪時

撅起的屁股溝

對著我翻開的

后垮掉派詩選

女郵差

用自行車馱著郵包

送來群山和大海

花香、鳥鳴

香吻和利器

為了長發和衣衫

順著風的不同形狀

為了每天在不同的街角

遇到荷馬

為了每天都能望見

或開或閉的門窗

給收信者個體的情欲

或集體的理智

我做了個女郵差

內宇宙

她是葵花，又是太陽

是不眠的眼睛，是安靜的湖水

是我五臟六腑里的

群山和大海

是天真敏感

與神經質

是全方位的愛

與崩潰

是我須臾不能釋懷的

內宇宙與全人類

從書店出發

每個書店都有

一只可愛的貓

和幾段并不

符合調性的音樂

我在她們黃昏的

雞尾酒會開始時離開

揭下她們終將

換下的新書海報

步行下樓

再走了三個小時

去看了郊外

一處廢棄的火車頭

每個人都有一座博物館

左邊的青絲，右邊的白發

和中間的石子

你的室內有勾踐、編鐘

刀劍、針具、苦臉和蜜

有沙漏、竹簡、羊皮卷

指南針和火藥

你的胸中有酒樽、馬匹

塊壘、日月、山川和灰

有心臟和白色骷髏

有蝴蝶標本和黑暗居室

偽和平的射燈照著

啃過疆域、咬過界石的

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