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涵
在馬亭華散文詩集《鄉土辭典》中,作者反復傳達兩個詞:神性和禪意。不僅他的觀念是這樣,其作品彌漫出來的意蘊、氣場、語言風格也是這樣。這是一種既有原始性又有現代性、融合中國古典詩學與現代西方詩學的散文詩創作觀,而他的作品以飄逸自如的文字抵達神性和禪意,具有穿透性、幻象性、隱喻性的審美效果。這在當下散文詩創作中是一種難得的景觀。
神性有時在自然中,“一條河流,跑著跑著就累了。/在村莊的邊上坐下來,青銅躺在月光下的沙土中,泛著古老的夕輝。”《五月》“河流”與“青銅”是有神性的,它們是兩物.也是一物,是抽象的時間,也是萬物流瀉的歷史,自然中的神性有著生命和人文的光澤。神性有時又在人性中,“如果回到前世,是否舟楫還在,那一場雨還在?/天空漏下鳥鳴和淡淡的藍。/渡船十分鐘,我放下所有的功名利祿,看月光照在你我之間。”(《前世》)詩人在為“舟楫”和“雨”而牽掛,為一種價值而尋找,這里體現的是憂思與悲憫,而“鳥鳴”和“藍”甚至那“月光”,顯然是自我價值尋找的結果,并且這種結果是放棄既得利益而獲取的,所以那神性的“月光”充滿人性的光輝。有神性的詩才能穿透心靈與萬物,從而與神對話、與靈魂對話、與人性對話、與萬物對話。《鄉土辭典》中具有神性的散文詩很多,讀者自會去發現和感受,篇幅所限,不再列舉。
而禪意散文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現代傳承。按說,受道佛玄禪影響,兩晉南北朝至唐宋的詩人已把玄禪空靈之詩寫盡了,而且在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中,尤其是在詩樂書畫等藝術領域,他們用詩歌發揮了引領作用,并經歷代詩歌理論家闡發和總結,建構了“神思”、“意象”、“虛靜”(劉勰)、“澄心”(陸機)、“直尋”、“滋味”(鐘嶸)、“意境”(王昌齡)、“取境”(皎然)、“韻味”(司空圖)、“興趣”、“妙語”(嚴羽)、“神韻”(王士稹)、“空靈蘊藉”(劉熙載)、“境界”(王國維)等重要的詩學理論。當然,進入20世紀以后,隨著西方詩學理論進入中國和革命文學的開始,除了許地山、廢名、李叔同、蘇曼殊、豐子愷等少數作家以外,禪悟文學傳統一度消失殆盡。好在80年代有一種文化自覺,這一傳統又在尋根文學大潮中逐漸回歸。但回歸之后,是復古還是創新?或者是修古還是超越?這就有了許多人去探索。在散文詩界,馬亭華自然就是其中—個。
在《鄉土辭典》中,有這樣一些句子值得我們特別關注:“蒼勁的民謠坐在那一片秋色之中,拯救泥土,守住水邊的燈。”(《民謠》)“在時間的邊緣,泊船的影子,茅草和霜,閃動著天堂的燈盞。”(《民間》)“冬日靜止的河流,似陽光的刀刃,清霜一樣碎了。”(《河流》)“在季節深處復活的戀人,要開出淡淡的小花給你看。”(《殘月》)“一枚小小的落葉啊!它有茫然的孤獨,也有佛的淺笑。”(《落葉》)“在時光中漂流的落日,在故鄉的樹杈上,頂著雨水的空巢。”(《還鄉》)“低處的行人,順著風,吹開了一路思念的花兒……”(《落日》)“當鳥鳴洗亮花朵,春風翻動翅膀,是誰漂白了您的頭發。”(《追憶》)“生生不息的大地,是藏在你明眸中的海,你種植的火韓,終究會成為驚世駭俗的詩篇。”(《悲秋》)“樹木的年輪,有流水的紋路和旋轉的歌聲。”(《彎月》)“十里的蘆葦蕩,被秋蟲一次次抬高了夢境。”(《九月》)“花朵,雨水,舞蹈的身體,與燈火對峙的是窗外風霜。”(《仰望》)……
這些句子,用直覺捕捉物象,使其穿越各個感知層,并通過意象疊加形成深度意象群,這種言在此而意在彼、看似不見卻在眼前,“自由聯想”和“無限跳躍”所產生的意境深遠、空靈蘊藉的效果,就是禪意生成的技術原理。當然,禪意生成的內在機理,卻源于詩人對自然、生命、社會和自我的認知態度與觀照方式,心中有悟才有禪現,心生禪意才出詩意,因此禪意是“自然語言”和‘內在力量”融合的產物。從《鄉土辭典》來看,作者一方面是以“捍衛鄉土的樸素和大美”為出發點,目的在于“傳遞出《大風歌》的故鄉所特有的‘遼闊意旨”(《后記》);另一方面,應該是詩人的人生態度、思想意識、價值取向、品位追求的結果。當然,有沒有后者作持續支撐,是馬亭華散文詩能否超越功利、真正抵達神性和禪意的關鍵。因此,《鄉土辭典》既是寫鄉土,又是對素樸鄉村的崇敬和向精神故土的返回,是世俗化、商業化時代的“原鄉”訴求,是人生干凈輕松的放置,是心靈清空后的敞開和靈魂的最后歸宿,因而神性和禪意才是《鄉土辭典》的精髓所在,也是其詩性品質的有效追求。如果是這樣,則詩人寫的每一個辭條,就是一篇偈語,就會讓不同的人獲得不一樣的唐晤。而這,恰是詩的最高境界。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貴州民族大學三級教授、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