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日本大正、昭和年代著名雕刻家與詩人高村光太郎,一八八三年(明治十六年)出生于東京。父親高村光云是德川末期明治初期一名木雕師,后任東京美術學校雕刻系教授,是當時日本聲名遠揚的雕刻家。高村光太郎是家中長子,從小便被目為長大要繼承父業;和父親的弟子一起耳濡目染,也使他漸漸對雕刻產生了興趣。十四歲時,高村光太郎考入東京美術學校預備科,開始專業學習,其后進入開成預備校的研究科。這時他從書中知道了羅丹,開始對學校的雕刻教學產生懷疑,重新進入美術學校的西洋畫科學習。青年時期的叛逆、迷茫和彷徨逐漸出現,在學一年后,一九○六年高村光太郎退學,到美國去學習雕刻,這時他已經二十三歲。多年以后,高村光太郎回憶當時情景,寫道:“船開動的時候從甲板可以看見海岸,送行的人遠遠成了一團麻點,其中有父親小小的身影,他背后是披著雪頂的巨大的富士山。”這一場景仿佛隱喻,這一去國是他后來與父親產生分歧、反叛父親的因緣。
在美國的一年半,高村光太郎在雕刻家博格勒姆的工作室打工,參觀美術館,泡圖書館,觀摩銅像,看劇,和在美國的日本藝術家聊天,這種生活滋養著正劇烈成長的他。一九○七年,高村光太郎到了倫敦,繼續沉浸在濃厚的藝術氛圍里,感受到了真正的“西洋”之魂。一年后他又去往巴黎進一步深造,作為世界藝術中心的巴黎使他感到更為自由和豐富,但不久之后,他對自己在巴黎的生活產生了懷疑,痛感自己無法抓住模特的本質,而想雕刻出心中熟知的日本人,終于在一九○九年回到日本。
這時,無論是在藝術追求還是在精神思想上,高村光太郎都已經和去國前產生了巨大的不同。他接受了當時世界上最新最先進的知識的滋養,一心希望在藝術的道路上更加刻苦精進。回到日本,父親卻提議以他為中心開設銅像公司,拓展銅像生意,令他感到十分震驚與失落。不久后,他在巴黎時結識的雕刻家荻原守衛猝然離世,也使他深受打擊,感覺在日本再也沒有說得上話的雕刻家。與此同時,在文學界,當時日本正掀起新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對抗的浪潮,年輕的創作者們蔑視陳規,高村光太郎受其吸引,很快成為其中一員,以在巴黎過慣的生活為標準,對方方面面的舊體制展開攻擊,寫下了許多批評文章,由此招來了不少嫉恨。藝術界的繁瑣陳規與門戶之見、利益之爭使他厭惡,父親引以為傲的頭銜名聲也讓他反感,他拒絕參加文部省的藝術展覽會,也不去拜訪有權勢的人,不跟古董商合作,父親推薦的美術學校教授的職位他也不接受,四處喝酒逸樂,成為親友眼中不折不扣的“浪蕩子”。
如此自絕于俗世,高村光太郎之后的道路自然不會平坦。雕刻出的作品無處發表,他的興趣漸漸轉移到油畫上,和當時日本一些青年畫家一起,希望以印象派的畫風對抗日本當時白馬會、太平洋畫會的畫風。他曾說服父親,和弟弟一起在東京開了一家小畫廊,陳設一些新人畫家和他自己的作品,但是買畫的人寥寥無幾,幾年后畫廊也轉手他人。因為完全不參加世人公認的展覽會,在藝術上也得不到承認,以致一度想去北海道做黃油養活自己的藝術。最終“就靠幫父親的忙,像個手藝人一樣領領工錢,每天喝喝燒酒,在‘潘之會上發發酒瘋,和女人亂搞,每天都找不到出路,徒然焦躁掙扎。只會端架子,和當時需要交際的藝術界越來越絕緣,只是成日和當時無名的年輕美術學生混在一起”。“我還是手頭緊張,越是困頓越要喝酒……我不光是文學意味上的墮落,在生活上,也一步一步陷下去,腳步危險,精神上已經在吐血了。”(《我與父親》,見《智惠子抄》)
一九一二年,在父親的幫助下,高村光太郎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建立了工作室,開始一個人生活。環境的改變讓他恢復了些許勇氣,他一邊繼續幫父親做活兒,一邊接了大量翻譯工作。正是這一時期,他結識了后來的妻子長沼智惠子,兩人很快產生感情,智惠子身上純真清新的氣息,使光太郎徹底從之前的頹廢中走了出來。智惠子是福島縣二本松一個釀酒商家的長女,從日本女子大學畢業后,在東京太平洋畫會學畫畫,曾為當時的女性主義雜志《青鞜》繪制封面。長久以來,高村光太郎的母親希望他能找一個東京出身、血統純正、端莊賢淑的小姐,智惠子卻來自福島鄉下的平民之家,又是參與女性主義活動、追求自我價值的“新女性”,因此他們的感情不為光太郎的父母所同意,也引來熟人的流言蜚語,兩人備感壓力,但還是堅持下來。一九一四年,高村光太郎與智惠子結婚,放棄了家中一切土地房屋等財產,和智惠子在工作室開始了獨立的生活。
兩人潛心于藝術創作和學習,經歷了很長一段貧窮的生活,直到一九二四年,已經四十一歲的高村光太郎重新開始制作木雕,獲得了父親的贊賞,也獲得了世間的承認,可以依此拿到收入,但仍不穩定。因為長久的不得不應對貧窮的日常生活和自己在藝術上的追求無法實現的痛苦,以及深愛的娘家的破產,一九三二年,智惠子的精神逐漸出現問題。一九三四年,智惠子病情惡化,此后不得不輾轉于精神病院、老家和療養院,最終在一九三八年去世,從此高村光太郎終身孑然。
我在冬天的寒夜里讀完高村光太郎的《山之四季》,回過頭去尋找關于他的更多資料,在他為智惠子所寫的詩集《智惠子抄》中讀到他從青年到中年時期所經歷的漫長的、幾乎充滿挫折與反叛的貧窮掙扎的生活,不禁感到深深的意外與震驚。在《山之四季》這本作者晚年所作的沉靜而優美的散文面前,很難想象背后曾是那樣一個堅定反抗世俗的靈魂,以及這靈魂也曾走過幽暗歧途。智惠子去世后,高村光太郎一度失去創作的動力與目標,從前他每完成一個作品,都會第一個拿給智惠子欣賞,最愛它們的也是智惠子,從那以后卻不會再有了。后來他意識到智惠子雖然已不在人世,對他來說卻可以成為一種無所不在的永恒,才又平靜下來。二戰期間,高村光太郎擔任了日本“文人報國會”的詩歌部部長,寫下了一批贊美戰爭的詩歌。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后,高村光太郎受到嚴厲批判,自己也為從前所犯下的錯誤感到巨大的震撼和痛苦。他在東京的家為戰火摧毀,搬到花卷的宮澤賢治家借住后不久,宮澤家也被炸毀,最后他在朋友的幫助下,到日本北部的巖手縣山口村寄居。
在當時的日本,高村光太郎這樣的人被稱為“疏散人群”,即所居住的城市被戰火毀壞,暫時轉移到別的地方生活,等返回的條件成熟,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居住。因此高村光太郎剛到山口村時,并沒有打算長住下去,最初村民幫他搭建小屋,他覺得只要撐夠兩三年就可以了。住久之后,才漸漸萌生出長住下去的想法,最后在那里居住了七年。《山之四季》正是他七年山居生活的概括,全書記錄了山村四季的風景、食物、動物、植物,以及世代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生活。
如村名所示,山口村位于田野盡頭、山的入口,往后便是奧羽地區連綿的山脈。高村光太郎的小屋靠近山邊,離村子四百多米,周圍除了樹林、原野和少許田地以外,沒有一戶人家,在岑寂的山中,更多一重寂寞。這本書適合在寒冷的冬夜,獨自守在溫暖的角落,就著滾燙的茶邊看邊喝,因其質地輕盈而沉靜,開首便是冬天在被大雪深覆的山中獨居生活。這里屬于日本東北,氣候寒冷,冬日漫長,每年十一月就開始下雪,冬季原野上厚厚的積雪一望無際,每隔一陣子,人們就要把屋頂上的積雪掃掉,以防大雪把屋子壓垮。高村光太郎寫大雪包圍下一個人的生活,充滿極端的寂靜與寂寞。“每到積雪的時節,四面都是白雪,連個人影也見不著。人聲、腳步聲,自然也是聽不見的。不像下雨,下雪是沒有聲音的,每到這時,待在屋里,感受著悄然無聲的世界,便覺得自己像聾了一般。盡管如此,偶爾還是能聽見地爐里柴火畢剝的響聲,以及水壺里熱水沸騰的微弱聲音。這樣的日子將一直持續到三月。”在這樣的冬日,他整天坐在地爐邊上,邊烤火邊吃飯,或是讀書、工作,“一個人待的時間太長了,我也想見見別的人。就算不是人類,只要是活著的生物,飛禽走獸都可以”。
種種細節,都是珍貴而真切的實際體驗,不是曾真正在大雪封閉的山中久住過的人,絕不會有那樣生動細致的觀察。寫這本書時,高村光太郎已在山口村居住了五年,逐漸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對于那里的山川自然也已經非常熟悉,寫四時的變化以及人依附于此的種種勞作與生活,充滿久住的本地人的熟稔,以及歷歷在目的真實的細節。他不是匆匆到此一游的旅客,也不是一個精神上游離在外的“疏散者”,而是一個真正理解了當地村民和他們的生活,與背后的自然共生的生活者。他對山中的動植物充滿興趣,對四季變化的規律和征兆也觀察得細微而準確,了熟于心。他寫山中的春天,最先來臨的標志并不是積雪融化、草木發芽,而是屋檐下忽然掛上了許多冰柱。因為只有到了初春,天氣變暖,雪才會稍稍融化,滴下屋檐的過程中又被凍住,從而形成巨大的冰柱,這樣的冰柱在極寒天氣里反而不會出現。夏秋所有植物都抓緊從初春到夏季的土用(入伏前十八天)這段時間,拼命生長,然而一到八月盂蘭盆節,“原來那聲嘶力竭般的氣勢霎時就消退了……山野間不知為何突然間就安靜了下來。不同季節中植物的生長規律簡直嚴苛到了讓人害怕的地步,植物們總在爭取著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這樣精確的觀察,讀來令人贊嘆。
山中生活貧瘠,高村光太郎寫及自然,也念念不忘四季的吃食。春天是山上的野菜:放在金屬絲網上烤一烤,吃起來味道微苦的款冬;油炒一下就著糖醋醬吃的千葉萱草;從春腌漬到冬,正月里才吃的青翠的鹽漬蕨菜;將嫩葉煮熟拌上胡麻和核桃來吃的輪葉沙參……雖然都很簡單,但看著也都覺得很美味,大概因為其間有一種珍惜的情感在。盂蘭盆節前后,村里人會做紅豆年糕和鰹魚片相贈,也會聚在一起喝米酒、吃蕎麥面。他很喜歡地方米酒,喜歡一個人坐在地爐旁,用茶碗靜靜品味,覺得簡直沒有比這更舒心的事了。秋天山野里可以撿栗子和采蘑菇,都是貧寒的生活里偶爾發光的點綴,因而顯得格外溫情與美好。
同時身為藝術家與詩人的細致與敏銳,使得他的散文語言樸素、清潔而剛健。《山之四季》薄薄一冊中,主要篇目有《山之雪》《山之春》《山之秋》《山之人》《陸奧的音訊》,許許多多段落如同夜空中的繁星,美妙隨手可掇(另外一些篇目,寫作時間似乎要早一些,更像是日常生活較為松散的記錄,不及主要篇目的結構完整,富于整飭、概括與豐富之美)。作者對自然的觀察與鑒賞,其品味也十分高雅,那些山川原野四季中優美的時刻,他能真正懂得欣賞,沉入其中。春天與秋天美麗的晚霞、秋天夜晚澄澈的天空與皎潔的月光、冬天夜空中大得嚇人的星星,以及原野上廣闊的平原、山間繁茂的樹木、遠處起伏的群山、四季的植物與動物,也需要有能夠察覺它們的眼睛。也因此,這些文字對讀者并不是沒有要求的,倘若在日常生活中對自然無所用心,讀起來大約就很難體會到那背后廣闊世界的動人。
然而書的背后,還是有著山村生活艱難的背景,以及作者自己的痛苦反省。生活在那里的人,實際上是相當不自由而辛苦的。因為土地貧瘠,山口村的村民要更加辛勤地勞作,才能夠保證基本的生活。夏秋在田間耕作,冬天則進到山林中砍柴燒炭,一年中絕大部分時間,都少有休息的時刻。地方物資貧乏,連外出采購物產的人都不愿到那里去,地方谷物除了水稻之外,還收割稗子。第一次看見時,還以為是翻譯錯誤,因為我從小在鄉下長大,認知里稗子都是稻田里生命力頑強的雜草,栽秧時第一個要剔除的。直到無意中在鹽野米松編著的《留住手藝》中看見同是巖手縣的筱竹編手藝人夏林千野的自述,才知道原來的確有地方貧乏到以稗子為食:
那時候我們吃的都是用稗子做的飯,一點大米都沒有。……大家都澆上湯吃,否則根本無法下咽。我從來沒吃過那么難吃的東西。
同在一個縣的山口村的生活也就可以想象了。高村光太郎十分喜歡的地方米酒,也有其存在的實際理由:在農忙時,村民總是會喝很多自釀的米酒,以解疲乏。不少人因此得了胃潰瘍,甚至因為這個病死去,但是沒有酒就沒法干活,清酒又太貴,人們就仍然保持著喝大量米酒的習慣。他在那里的生活也十分艱辛,木屋狹小簡陋,只勉強可供一人起居,墻壁只有一層木板。冬天可供取暖的,不過是一個做飯的小小的地爐,在那樣高緯度的地區,可以想見其寒冷。幾年后才有了電,沒有自來水,村民在門口為他掘了一口井。更困難的則是戰后糧食短缺,有時連分配的米也很難拿到,村里人有時拿一點米,或是蘿卜、土豆、咸菜之類的東西,讓小孩子來送給他,就這樣異常艱難地,他熬過了頭兩年的饑餓和嚴寒,活了下來。幾年之后,他回想起初來山村時嚴冬的情形,寫道:“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六平米小屋中間,點起地爐的火,看著窗外積雪三尺的景色,便不由得想起日蓮上人被流放到佐渡島,在塚原的一間庵室里被雪掩埋的故事。”這并非夸張的言語,而是生活真實的寫照。
他也努力適應自己種地、自給自足的生活。為了解決食物問題,他在木屋周圍開墾了小塊田地,種植蔬菜。這對當時已經六十多歲、又未做過農活的他來說,實在是非常勞累的工作。余下時間里,高村光太郎沒有停止創作。他的身體因長期的營養不良、寒冷和繁重的勞作,引發了肋膜炎和肺結核,有一兩年夏季,他不得不放棄耕作,任由雜草將蔬菜淹沒,勉強獲得一點收成。
另一方面,他也在書中提到自己在二戰時所犯的錯誤,給他精神上帶來持續的痛苦。“一呼吸就疼的肋間神經造成的痛苦,和一說話就疼的精神深處帶來的痛苦,兩者是相呼應的。”(《陸奧的音訊》)在他搬來之前,附近還有另外一個富裕些的村子可以去,但他還是選擇了這個土壤更為貧瘠、生活也更加辛苦的村子,這其間大約有一種自我救贖的意味在。這不是我們通常所想象的“隱居”,它并非出于避世,而與他自己一生所選擇的“真摯的道路”相一致。“虛偽與懶惰無法存活于這里的土壤,/我像自然那樣,爭分奪秒,/赤身裸體,埋頭向前。”(《都市》)山口村的人幾乎原始的、如牛馬般辛勞的生活,被外人認為是不衛生、無知、狹隘的,高村光太郎卻能看到他們純真樸實的一面,認識到正是生活條件的艱難,使他們保持了淳樸的民風,形成了互幫互助的習慣。居住漸久之后,他也更加理解了村民那種幾乎“不講禮”的耿直與不虛偽,而不是以都市人的思維方式貿然加以判斷。他也試著逐漸“浸潤”到村民中去,參加村民的例行聚會,和他們談論真實的山村生活,以及“日本的復興”“美與道德”。“我敬愛村里的長老,也愛護村里的年輕人。自己不懂的事就向村里人請教;每每學到新的知識,一有機會就向村里人轉達。”他從未把自己當作置身事外的人。
因此,看了這樣的文章,就隨隨便便說著“也想住到山里去隱居”之類的話,無疑是不負責任的。既未曾理解作者山居的艱辛與孤獨,對自然的想象也過于舒適和浪漫化了。而實際上,即使是在生活條件大大優越和便利了的現在,真正生活在自然,尤其是在那樣嚴寒地方,也是十分辛苦和嚴酷的。別的不說,光是大雪封山幾個月那種無邊的寂寞,又有幾個人能承受呢?
高村光太郎選擇在山間久居,和妻子智惠子也有一定的關系。光太郎對智惠子的愛情,一生未曾改變,《智惠子抄》是兩人從相戀到死別的詩歌編年史,在日本相當有名。晚年住在山間,高村光太郎仍舊寫了許多給智惠子的詩。智惠子從小在鄉下長大,本能地熱愛自然,《智惠子抄》中有一首《天真的話》,講述智惠子曾對他說起“東京的天空不算天空”的話:
智惠子說東京沒有天空,
想看看真正的天空。
我吃驚抬頭看天。
櫻花嫩葉間,
是從小見慣
劃也劃不破的,一片晴空。
模糊的地平線沉淀著
清晨淺桃紅的霧氣。
智惠子看著遠方說,
阿多多羅山上
每天出現的蔚藍天空
才是智惠子真正的天空。
這真是關于天空,天真的話。
(《智惠子抄》,安素譯,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
思念鄉下心切的智惠子,待在東京就經常生病,回到娘家就恢復健康,因此一年中他們有一半的時間都在鄉下度過。智惠子去世后,高村光太郎在紀念她的散文《智惠子的半生》中曾哀痛地反省,“我出生于東京,也在東京長大,她這傷感的傾訴,我無法感同身受,一直以為,總有一天她會習慣這個大城市,但她對新鮮而透明的自然的依賴終其一生也不曾改變”,認為這是“她半生中未曾明說的幽怨”。晚年高村光太郎住在山間,也懷著一種對智惠子的紀念與補償的復雜心理。松浦彌太郎在《日日100》中寫到,高村光太郎晚年在山間,每當感到孤單時,就會爬上視野良好的山腰,大聲喊:“智惠子—智惠子—”在山中居留的七年,高村光太郎寫下了《假如智惠子》《元素智惠子》《都市》《向導》等給智惠子的詩篇,“智惠子死了又活,/她寄生于我的血肉,/被山川草木包圍,歡欣雀躍”(《都市》)。想到與他的精神同在的智惠子生活在這里,應當也是很高興的吧。《向導》一詩中,如同智惠子就在身邊一般向她介紹山居生活的情況,讀來哀意宛然:
有三鋪席大小就能睡個好覺。
廚房在這兒。
水井在這兒。
山里的水跟山里的空氣一樣清甜。
田有三畝,
今年白菜豐收了。
那邊是稀稀疏疏的赤楊林,
圍著小屋全是栗樹和松樹。
爬上山坡視野開闊。
南望二十里一覽無余。
左邊是北上山系,
右邊是奧羽國境山脈,
北上川縱貫中間的平原。
那云霞繚繞的山峰,
就叫金華山沖吧。
智惠子中意嗎?智惠子喜歡嗎?
(同上)
曾經充滿年輕的意氣與才華的智惠子,有相互理解和共同追求的丈夫,在實現自我的途路中,最終尚且陷于家庭生活的艱難與自我懷疑的痛苦,使人不得不感慨那個時代的女性,想要實現獨立的自我價值,所經歷的路途之艱難。這種艱難,到如今其實也未曾有很大的改變。精神分裂后,智惠子在病院中一度以剪紙創作自娛,《山之四季》中也寫到去參加智惠子的剪紙遺作展的事情。但她一生以油畫為創作目標,因為達不到對自己的期望而備感痛苦,甚至曾一度服毒自殺,在自殺前,還在隔壁房間擺好從水果店買來的水果,布置成靜物畫的樣子,畫架上繃著嶄新的畫布。她病逝后,卻仍是依賴丈夫紀念她的詩集而為人所知。《智惠子抄》的中譯本里有幾張她的剪紙遺作,但想多看幾張也不可得,想到高村光太郎說:“和智惠子結婚,到她死去的二十四年間,我們的生活充滿了愛、艱辛、藝術上的追求和矛盾,還有與病魔不曾停止的斗爭。”(《智惠子的半生》)這樣的際遇,實在令人唏噓。
二○一五年,森淳一導演的《小森林》上映,在中國受到了許多觀眾的喜愛。電影拍攝于巖手縣的奧州市衣川區,離《山之四季》中所寫的地方不遠,講述了在小森長大的市子,從城市歸來,在鄉下重新居住了一年的故事。電影著重展現的,是她一年山居生活的勞作與吃食。她住在靠山的獨立小屋,春天上山尋找野菜做成食物(一些野菜野花的種類與《山之四季》中的頗為相同),晚上可以聽見附近動物的響動。菜地里種植的蔬菜,夏天做完農活后一口氣喝掉的白色米酒,秋天樹林中的栗子,小孩子爬到樹上去摘來吃的八月炸胖胖的、淡紫色的果子(書里譯成“野木瓜”),一根根豎立在田中、捆綁收割好的稻子的木條,大雪之后爬上屋頂鏟雪,春天快要來臨時溪水邊出現的冰凌,很多細節的安排與設置,無疑是受了《山之四季》很大的影響與啟發。尤其是栗子,電影中,市子在風吹颯颯的金黃樹林中撿拾栗子,一只鳥撲翅飛起,讓人以為是灰熊,嚇了一跳。這和書中說的“人們為了撿栗子,常常進到山林深處去。時不時碰上熊出沒的痕跡,就飛也似地逃回來了”簡直一模一樣。
讀過書后,再去重看電影,無論對書還是電影,都有更深一重的認識。電影中大山上繁茂的植物、盆地間低洼的田地、秋天無數金黃的樹林、綿延的晚霞、無處不在的動物的聲音,都使人如見書中描繪的風景,更添一份親切。只是隔了六十年的時光,現代化社會各種機械的發明,畢竟減少了很多從前的辛苦,電影拍攝又多少使之浪漫化,但是兩者中還是有隱隱一貫的精神。一九四九年,高村光太郎面對山口村春天的山花,想起年輕時在帕多瓦旅行時所見的梨花,憶及那里深厚的文化,希望山口村有朝一日也能形成屬于自己的獨特文化。到了森淳一導演《小森林》的時代,小森仍然是日本相對傳統、原始的地帶,地方人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隨著四季在農田與山中勞作。只是社會早已發生巨變,年輕人紛紛離開凋敝的農村,小森也不例外。有意思的是,電影借市子之口,問收割稻田時給她送來水果的一直住在小森的吉子奶奶:“我不在小森的時候,奶奶每年也都插秧割稻撿核桃嗎?”
吉子奶奶回答:“是啊,小市沒出生時就這樣子。年年都這樣。哈哈哈哈。”
這可以說是對農業生活的一種溫和的肯定,是伸出手來,給予年輕人以自然的邀請—祖輩的人還是倚在這大山環繞的環境之中,如同背后的山脈和田野,如同山中的野獸與植物,扎實生活于此的。電影中市子后來又回到城市,生活了五年,在確定自己并不是將小森當作失敗的逃避之所后,又帶著丈夫重新回到小森生活。她和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在從前的學校組織起第一屆“春收節”,并表演了地方久已不復的兒童神舞,“借此機會,說不定又有人愿意回小森了”,雖然不是現實,卻也是一種溫柔的、美好的、也許不無虛幻的寄托(現實中,拍攝這一場景的舊學校仍然關閉著)。在高村光太郎去世幾十年后,對這片土地還有人和他懷著同樣的希望其保留樸素獨特的文化的愿望,并發力將這愿望讓更多的人看到,也是一件令人可感的事。至于高村光太郎本人,則在山中居住七年后,回到東京,沒過幾年,便因為在山中已出現征兆的肺結核病去世—和他摯愛的智惠子相同的去世病因,使人在惋惜的同時,也感嘆命運的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