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居士的小像 讀書看畫

朱萬章

一壯漢身著長袍，頭戴斗笠，右手握住木杖，左手捋衣，風塵仆仆向前疾行。這是“海上畫派”代表作家任伯年（一八四0至一八九六）筆下的范湖居士形象。范湖居士為浙江秀水人周閑（一八二0至一八七五）。他既是詩人，也是畫家，有《范湖草堂遺稿》行世，擅長畫花鳥。這件被定名為《范湖居士四十八歲小像》（圖見本期封三）的作品創作于清同治六年（一八六七）。畫像上并無任伯年本款和鈐印。在畫像完成的次年，吳俊在畫幅右上側題跋云：“范湖居士四十八歲小象，同治六年秋日蕭山任頤畫。越一年江陽吳俊題識”，鈐白文方印“暨陽吳俊”和朱文方印“冠英”。據此可知畫像作者為任頤（伯年）。吳俊（一八0一至一八六0），字子重，號冠英、南橋，暨陽（江蘇江陰）人，擅詩文書畫篆刻。在畫幅左上側，則有周閑本人題寫的畫像自贊：“脫軒冕兮隱倫，游方之外兮獨善吾身。貌則癯兮文章有神，博覽群書兮雄視千春，為小人之所嫉兮而為君子之所親，若天人兮古疇與倫。居士自贊”，鈐白文方印“臣閑長壽”和朱文方印“庚辰癸未戊子甲寅”。有意義的是，《晚清四部叢刊》第二編刊有周氏的《范湖草堂遺稿》，在卷二中有周氏《同治丁卯年四十八歲小像自贊》，文字與畫中題跋相類，惟遺稿中“獨善吾身”誤為“獨善其身”，畫幅中吳俊題為“小象”，而遺稿則為“小像”。畫幅與遺稿互為參證，可補遺稿校訂之不足。

在畫幅右側居中，尚有劉履芬題跋云：“相逢燕市慶彈冠，吳會重聯握手歡。此日煙云同變幻，人言風貌劇清寒。冥鴻身世文徙爾，屠狗功名夢倦闌。各有生涯待商略，君方扶杖我持竿。范湖居士印可，劉履芬”，鈐白文方印“劉履芬印”。劉履芬（一八二七至一八七九），字彥清，號泖生、漚夢，浙江江山人，長期寓居蘇州，工詩詞文賦，著有《古紅梅閣遺集》《漚夢詞》，富藏古籍善本，編著有《古紅梅閣書目》。劉履芬一生正直不阿，曾官嘉定知縣，因為民雪冤，與兩江總督沈葆楨（一八二0至一八七九）不合，而周閑亦曾官江蘇新陽令（今昆山）、候補知州同知，在同治五年（一八六六），也因與上司齟齬，去職歸隱。兩人惺惺相惜，同病相憐，因而劉履芬有“各有生涯待商略，君方扶杖我持竿”之謂。

周閑《村居秋爽圖》，紙本設色，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范湖草堂遺稿》刊有金猷琛于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為周閑撰寫的傳記，言及“先生貌清癯，飄然欲仙。蕭山任君伯年圖其象，令子同倩譜弟曾囑琛題詠”，這一記載與現在所見任伯年所繪范湖居士小像是吻合的，但唯獨金猷琛應周閑之子周同倩之約所作的題詠在畫幅中卻不可見，或者彼時并未直接題寫在畫幅，而是另紙所題或抄錄于金猷琛詩集中，俟考。金猷琛生平不詳，據其所寫周閑傳記落款所知，其與周閑同里，且為周閑侄輩。他在傳記中稱周閑著有《兵原》十六卷、《日食表》六卷、《讀書禊識》八卷、《詩》六卷、《詞》八卷、《古文駢體》四卷，可惜大多毀于兵燹，僅存《范湖草堂遺稿》中的文一卷、詩二卷和詞三卷。金傳又謂周閑“肆力于詩、古文、詞、書法，兼及丹青。所作花鳥，皆超逸有致，仿佛白陽，人得尺幅，珍若拱璧”，“白陽”即晚明花鳥畫家陳淳（一四八三至一五四四），名道復，號白陽，擅寫意花鳥，與徐渭并稱“青藤白陽”。周閑行世的畫作，大多為小寫意設色花卉，賦色鮮艷，雅俗共賞，乃為晚清時期由文入畫向世俗畫轉型的代表性風格，如《村居秋爽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百花圖卷》（天津博物館藏）、《花卉冊》（上海博物館藏）等均屬此類，“海上畫派”的吳昌碩（一八四四至一九二七）及嶺南地區的居廉（一八二八至一九0四）等人均受其影響。

任頤《沙馥三十九歲小像》，紙本設色，128.6厘米×32.3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任伯年為周閑畫像之時年方二十有八。該畫像是現在所見任伯年傳世肖像畫中最早者。與此畫同時的任伯年另一件作品為《摹陳老蓮人物》（中國美術館藏），其風格完全源自晚明陳洪綬（一五九九至一六五二）變形夸張的人物畫技法。而《范湖居士四十八歲小像》也正是任伯年藝術起步之時，其畫中人物線條亦取法自陳洪綬，其行云流水般的線條及具有裝飾性的造型正是對陳洪綬畫風的一脈相承。畫中，周閑微微翹起的嘴唇與目光如炬的眼神可謂神來之筆。周閑步履矯健，笑傲江湖的形象正是其落拓不羈的真實反映。在任伯年作于次年的《為任阜長寫真》（中國美術館藏）、《沙馥三十九歲小像》（南京博物院藏）、《橫云山民行乞圖》（中國美術學院藏）和《榴生像》（南京博物院藏）中，其風格均與周閑畫像大致相近。作為一個以鬻畫為生的職業畫家，任伯年為包括周閑在內的當時諸多名家繪寫真像，既是其藝術商業的需要，又在一定程度借助周閑等名家之力，為其畫藝揄揚，因而在任伯年早期繪畫的傳播方面，周閑等人的畫像確乎是有助推之功的。

任頤《花卉小品》，絹本設色，27.5厘米×34.5厘米，江蘇常熟博物館藏

值得一提的是，任伯年在同治七年（一八六八）七月還為周閑畫了《花卉小品圖冊》（江蘇常熟博物館藏）十二開，以沒骨法寫設色花卉，計有芙蓉、山茶花、紫藤、荷花、菊花、水仙、桃花等，賦色鮮艷，工整秀逸，與周閑的花鳥畫風有相近之處，也很有清初“常州畫派”創始人惲壽平（一六三三至一六九0）的風致。任伯年在畫上題識曰：“同治七年七月為存翁老伯臨張孟皋十二幀求教，任頤”，鈐白文方印“頤印”。“存翁老伯”即周閑，“張孟皋”為比任伯年略早的花鳥畫家，本為北京人，道光時期在杭州做典史，兼擅繪事，所作花卉，深得海派畫家趙之謙、吳昌碩激賞，其畫風所及，對滬浙地區影響甚巨，任伯年和趙之謙、吳昌碩等人都曾臨仿過他的作品。此畫冊任伯年雖自稱為“臨”，實則已融匯己意，與范湖居士小像一樣，乃其經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