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莉楠
尋找自己
任曉媛剛到美國瓦薩學院讀本科時,一名變性人住進了她的宿舍。
“他還在變性的過程中,所以還是男性的樣子,但棱角在變得柔和;聲音還是男性的聲音,但是穿裙子。”
這個室友的存在,對一度排斥自己女性身份的任曉媛來說是一次巨大的沖擊。少年時代的她抗拒穿裙子和高跟鞋,也抗拒社會對于女性固有的“柔弱”定位,“潛意識里不希望自己跟女性掛鉤,好像只要跟男性那邊靠攏了,就變得更強大了。”
任曉媛好奇:他為什么想要變成女人?
對方告訴她:“每天看著身體,就覺得這身體不是我的,是錯誤的。”
從這個室友開始,任曉媛對于人的存在形式的理解被拓寬了。不自覺地比照自己,她發現自己并沒有感覺生理性別是“錯誤”的,一直以來她抗拒的只是女性固有的社會角色而已。
在瓦薩學院這所前身是女校的大學里,任曉媛上了她的第一堂課:正視女性的身份。
與自己達成和解后,她遵從內心,本科畢業后赴麻省理工學院深造自己感興趣的環境工程專業,并更改了研究項目,投身印度農村水質安全問題調查。
對“水”的執著,源于任曉媛對自身經歷的投射。
高中時代的任曉媛在年級排名中一直居于前三,卻一直想要從傳統的評價體系中逃離,重新定義自己。內心的渴望無法沖破外在的束縛,有時候只能通過在雨中奔跑疏解苦悶,“好像雨水會沖刷掉我對自己不滿意的東西,而且它會接納我。”
成為北大附中“根與芽”社團的領頭人后,任曉媛找到了釋放自我的有效途徑。“根與芽”是國際性的環保項目,其創始人,著名生物學家珍妮·古道爾的經歷讓任曉媛覺得耳目一新。
“珍妮研究野生大猩猩之間的家庭和社會關系,是真的去到野外,跟大猩猩一塊兒生活,甚至給每一個 ‘研究對象命名。”令珍妮被一些主流生物學家譴責的這種參與性過強的實驗方式,卻令任曉媛開悟,“我沒有想到,人可以用這種形式來實現自我。”
在“根與芽”的經歷讓任曉媛重新看到生命的另一個維度。“原來我是可以由主流標準之外的東西去定義的,它幫我破除對自我的執著,讓我看到,在 ‘曉媛之外,還有整個環境,整個人類。”
對水污染和環境問題的理性認知之外,她感性地看到水的另一面。
“水比較容易被污染,但是也有一定的自凈能力,是一種高能溶劑。雖然它知道自己的脆弱,但仍然非常努力地去包容所有東西,幾乎不帶任何偏見。”她從中獲得共情的感覺,并意識到責任,“這樣努力去守護他人的‘水,也會超過它自身承受的臨界值。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去介入了。”
讀研期間,任曉媛去了印度五六次,研究印度的水和衛生安全。她發現印度有一個非常大的數據庫,幾乎涵蓋每一口公共井的水質數據。她心中一動,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山東老家經常壓的那口井。聽老家的親戚說那口井已經干涸。另外,工廠排水污染了老家灌溉渠的地表水,很多人不再種地了。
創建中國農村水信息庫的想法由此產生。2015年,MyH2O水信息平臺成立,身在美國的任曉媛和遠在中國的合伙人黃淑玲作為機構最初的兩名員工共同聯手,希望通過招募各地團隊赴農村地區進行實地水質調研,收集中國農村環境信息,搭建平臺為農村對接飲水安全資源和方案,并讓更多人關注到農村的水安全問題。
近3年來,MyH2O的團隊實地走訪了中國近千個村莊收集水安全信息。最近剛剛通過兩輪選拔的16個團隊在接受MyH2O的線上培訓后,正陸續奔赴四川、江西和新疆等地。
“我發現很多機構(對農村水質安全)做出了深度解決方案,但它們不知道哪兒有這個問題,沒有信息,所以我覺得這個事非常值得去做。我們不僅打通了以前解決方案和解決對象之間的橋梁,同時也會依據不斷完善的大數據來產出一些深度解決方案。”
任曉媛覺得自己的性格中也有似水的一面—固然柔軟,卻擁有力量。她希望去包容或者幫助更多的人和事,“所以幫助水就好像幫助我自己一樣”。
回到農村
2017年研究生畢業后,任曉媛回國的第一件事就是接手MyH2O的工作。 從待了7年的美國回到中國,重新融入社會與文化環境一度充滿挑戰,而將“公益”從愛好變成職業也激發了她與父母在這個問題上多年來的分歧。
如果說此前,她尚有主流社會所認可的成就作為保護傘,當她決定全職做公益后,她發現自己難免“孤軍奮戰”,“我們這些公益人已經不符合主流社會對 ‘人生巔峰的定義了。”當需要一遍遍地向別人解釋自己的機構及其意義,而得到的多是“天真”和“鬧著玩”的反應時,她一度疲累不堪。“這樣的時候最挑戰信念。”
任曉媛的父母來自農村,是雙方家庭中僅有的大學生。他們深信“知識改變命運”,對女兒的期望是固守階層,力爭上游。她的選擇令他們難以理解。
任曉媛曾經聽自己的親戚說過,農村老師為了自己評獎而鼓勵學生考試時互相抄襲。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享用的資源,或許并不是應得的。如果父母沒有從農村走出來,她也有可能跟那些小孩一樣,抄別人或者被人抄。
她由此從自己的“過于幸運”中產生某種責任感,想要為那些還在農村的孩子做些什么。“但是我的父母并不會覺得我需要有這樣深重的 ‘責任感,他們甚至希望我可以再少一些顧慮,再‘自私一點。”
今年2月,作為女性科學家南極考察計劃“家園歸航”的一員,任曉媛去了一趟南極。那三周時間里,她發現自己并不孤單。
70余位女科學家在南極的任務除了進行科學考察,亦包括領袖培訓。她們聚集在一起討論人生價值,以及對社會和世界的責任,其中,多半從未來的、孩子的角度出發。“她們認為世界的未來屬于孩子,守護地球的未來,正是為了給孩子們留下一個可觀的世界。”
在南極那條船上,任曉媛獲得了安全感,“我發現我的熱愛突然間遠遠超出我的焦慮。”
返回北京后,她重新投入到MyH2O的實地檢測工作中。MyH2O的工作準則—在地人講在地事,來自于她實地調研的經歷。
曾有駐扎印度的NGO告訴任曉媛,在印度解決農村問題是一個相當復雜的過程,曾有村民幾次三番撕掉污染井上的封條,只為了不讓其他人認為自家女兒喝了臟水身體不健康而難以出嫁。
這個故事一直提醒任曉媛,項目不能為了設計而設計,回到農村親近土地,抱著平等的心去傾聽,才能得到有價值的信息。“你不能跟他們說你就應該怎樣,從他們的角度和我們的角度出發尋求一個平衡,提出解決方案(才是合適的)。”
后來,任曉媛給調研新增了一個“參與式資源圖”的模塊。她希望能引導村民們畫出村里的地貌與污染點。“水在哪兒,垃圾在哪兒,污染在哪兒,你能夠看到他們眼里的村莊長什么樣子。”
她喜歡這樣的工作方式。“每次去農村聽到他們的聲音,我都覺得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又被拓寬了一個層次。當你學著接納別人的時候,你也會對自己越來越接納。”
對農村了解得更多之后,“水”僅僅成了一個切入口。任曉媛的目的,是讓更多人關注農村,通過建立更加完善的問題評估體系以及解決方案的資源庫,讓更多資源可以通過大數據智能化的匹配適合他們介入的地點。
幫助更多人理解農村,也幫助農村更好地理解外面的世界,回到她的父母曾經歷盡艱辛努力走出來的地方,任曉媛視之為“反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