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坤
毫無疑問,王春林在當代文學批評的現場已經建立起了某種“權威批評”。無論說“文學壯漢”也罷,還是“文學情人”、“亞斯伯格癥患者”,這些描述都昭示了王春林孜孜耕耘30年的成就。李星概括王春林的批評特點是“舉重若重”,有趣的是,十年之后,陳曉明以“現實感、時代感”綜括王春林的批評品格,也不可謂不“重”。事實上,每當我們面對如此之“重”的文學批評,仿佛借他人文脈道自己觀念的做法是毫無意義的。為此,筆者在深入探析王春林30年來的文學批評的時候,洞悉到的反而是文學批評從“有論之陣”到“無論之陣”的況味。
因為與王春林同在一個教研室工作,我成為業內最近距離的觀察者,除了存有窺探他人“如何寫”的一層留心,我感覺到對王春林這類批評家的觀察應該兼有個人批評史和當代作品史的兩重視角,唯有將批評與作品通觀綜合才能構成所謂的文學史研究。以往在當代文學史的建構當中處于核心地位的無疑是作家和作品,然而對作為當代文學“組成實體”中為數更多的文學批評,或者說,當代文學參與者中為數更多的人員(批評家),文學史仿佛自然而然地“疏忽”了。近兩年在很多學術刊物上開設了“權威批評家”訪談、介紹、綜述類的專欄。既然對文學批評學理性的考察可以建筑在“身世故事”之上,所以筆者正想“近水樓臺先得月”,利用這個機會對王春林文學批評的來路、理路做一番系統的梳理。又經過與王春林本人的溝通,我們達成了要平實為文的共識,倒不是說什么大道無形的自負,而是唯其平實才能較為客觀地展現30年來與王春林批評相伴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進程。人在歷史之中,王春林的弟子王曉瑜曾經為文《現場的同步批評也是一種歷史建構》,筆者的野心可能也正在于此。
一、如何作品論
根據不完全統計,到2017年12月為止,王春林已經發表文章約400萬字。無論怎么分析,王春林文學批評的第一個特點就是數量龐大,而且這些篇目如果用傳統的定義,絕大多數屬于作品論。那么我們是否應該追問,為什么如此大量?個人勤奮的背后,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碩果和宏闊。王春林文學批評起碼強勁地反駁了“文學消亡論”、“當代文學垃圾論”等等諸如此類論調。另一方面,體量龐大,執著近乎偏執地堅持,某種意義上折射出“王春林的個人悲傷”,而“個人悲傷”是否隱喻了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符碼?
雖然已經時過境遷,但是筆者重讀1988年出版的《第四代人》,心情還是難以平靜。這本書將共和國青年劃分為四代人,第一代人沐浴在毛澤東思想的光輝下,具有“偉大的性格、堅定的信仰”。第二代人則是“灰色”的,他們是禁忌意識強烈的一代,“終日忙碌、疲憊不堪”。第三代人是“邊緣人”或說“伊壁鳩魯夾縫里的神”,從九·一三事件之后,這代人走過了“從迷途的羔羊到被難的耶穌”的經驗。以現在的定義來看,這三代人指涉的正是所謂“30后”、“40后”、“50后”。那么,在1980年代末的學術著作中又如何評價當時正在讀大學的“60后”一代呢,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帶有強烈憂患感,甚至是攻擊性的文字,他們是“麻痹的”、具有信仰問題的、在城鄉變革中困惑的。
來自1980年代的質疑帶上了“八十年代”的烙印。如果用兩個字來總結就是“巨變”,如果用三個字來總結就是“高加林”。我想從生命底色、執業底色和文本底色這三個方面說明王春林文學批評的來路,然而這三重底色的畫板可能正是引文所體現的“時代畫布”。另外以我這一代青年的眼光(不知還能否套用“80后”),如今第一代人已近作古,第二代人漸行漸遠,第三代人是制高點的風景,第四代人成為前路可追。“八十年代”只有兒時依稀的記憶,而那巨變也好,繁榮也罷,作為一名研究者,我不時會在“重構”的圖景中進行一次次的消解。
1966年6月4日,王春林出生于山西省呂梁地區文水縣龍泉村,家中姐妹兄弟共五人,他排行老四。1970年代他在本村完成了義務教育階段,1981年9月進入文水縣中學讀高中,1983年參加高考,成績高出了本科錄取線2分,然而英語只有21分。王春林的志愿是山西大學歷史系,錄取結果是山西師范學院呂梁師專,兩年后經過中期選拔,他進入本科學習。1987年畢業后,王春林成為母校呂梁師專的教師,1998年調入山西大學中文系一直到今天。這份并不十分周折的履歷,卻給我們提供了進入觀察王春林文學批評的生命底色。首先,王春林一直扎根在山西這方土地上,放眼文壇偏居地方一隅而有如此成就的批評家是為數不多的。剛剛參加工作的王春林,就在當時山西作協主辦的《批評家》上發表了《遺風之外的文化思考—評張石山系列小說<仇猶遺風>》。1990年參加了“第三次國際趙樹理學術研討會”,參會論文《趙樹理小說的敘事模式》成為第一個代表作。1996年《話語、歷史與意識形態》、2012年《多聲部的文學交響》、2015年《鄉村書寫與區域文學經驗》,三部文集的總字數超過70萬字,可見多年來他從未停止對地域文學的關注。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雖然在評述每一部作品的時候,王春林都顯得敦厚宏實,而唯有面對山西整體創作近況或愿景,出現了非常稀有的批評和急切的筆調。他認為進入新世紀之后,山西出現了一批頗具潛力的小說家,但是他們并未形成群體性的思想藝術特色。他期待山西作家能夠創作出稱得上時代里程碑的長篇小說,彌補山西作家在長篇小說文體上的缺憾。自山西走向全國,“在這里出發”的渴望是筆者十分能夠感同身受的,批評與創作相依相伴,如果沒有創作的真正“新銳”、“群體”,就不會有評論的“新銳”和“群體”。回顧百年新文學發展的進程,地方性知識的融入一直是不可忽視的一個視域,單就“山藥蛋派”、“晉軍崛起”在今天仍然是值得深挖的文學史考察對象。近三年來,王春林發表的山西長篇小說作品論僅有呂新的《下弦月》、李燕蓉的《出口》、浦歌的《一嘴泥土》。如果考察王春林全部作品的發表目錄,我們不禁嘆惋“八十年代”地方性知識與文學思潮的演進,到如今卻漸趨于冷落。
其次,就是我們必須進入的一個關于“八十年代”的語境和影響。“60后”一代批評家或者學業成績優異,1980年代初進入全國名校,在1990年代也有不少人通過各種渠道繼續深造而獲得高學位,而以如此學習履歷達到文學批評很高造詣的亦是為數不多。從以上這兩點來講,王春林可以說是當代文學批評家中的異數。董國炎以“邊緣批評”命名可以說切中要害。“邊緣批評”不僅指涉了批評對象,而且決定了文學批評的風格特點。“邊緣批評”對待作家作品乃是存有一種虔誠之心、敬畏之心,迄今為止王春林的文學批評絕少使用否定句式,在文章中幾乎看不到“不是…而是…”的句式。“八十年代”的“理想主義”、“文化熱”以及王春林在那個年代的“文學夢”正是如此“邊緣批評”的重要形成原因,王春林曾坦陳,1980年代他在校園里不僅閱讀了大量西方思想家著作,同時將更多精力投入小說創作之中。
深埋在心底的文學夢,除了可以解釋王春林從事文學批評的敬畏之心與熱切之情,另一個容易被忽視的問題就是,王春林的文學批評對于“書寫”有一種特別的關注。書寫也即如何寫,寫出怎樣的高度、深度,這兩個問題恐怕構成始終不能在他心頭散去的興趣點。不難看出,如果對王春林批評的方式、角度進行分類,主要類型就有兩種:一種是作品敘事藝術角度,特別是在西方敘事學的分析化解和古典敘事學的創造性轉化方面的關注。另一方面,就是王春林文學批評的大多數切入點都為“精神困境”,也就是說他特別關注作品怎樣達到了“表現的深切”,在本文第三部分將作出專論。
二、長篇小說跟蹤
自2002年起,王春林對長篇小說進行年度綜述已經有整整15個年頭,2010年,王春林開始于新浪博客發布年度小說推薦名單,后命名為“一個人的小說排行榜”。2013年起,王春林接受《長城》雜志的約請開設“文情關注”專欄,以同步評論的方式對進行中的中國當代文學進行及時而忠實的跟蹤記錄。同時,被命名為《中國當代文學現場》的專著也已經出版兩冊。王春林一年又一年地刻苦耕耘,在山西大學的校園里師生們經常看到的就是一手捧著文學雜志閱讀,一邊快步走或一邊在路邊休憩的身影。甚至有一位老師曾經好奇地向我發問:從九十年代起就看見如此這般的王老師的身影,幾十年過去了,車輛越來越多,校園越來越擁擠,王春林卻保持著不撞到樹的本事,而車輛行人卻也都保持著不撞到他的慣例。這雖然是一句玩笑的發問,但足見王春林從事跟蹤批評這項工作在師生們心中那難以磨滅的印象,真可謂山西大學的校園一景。王春林對中國當代文壇關注的恒心,不可謂是一種“歷史家的野心”。
筆者也是一位忠實的歷史哲學的愛好者,多年來鐘情于歷史著作的閱讀,特別是那些關于歷史細節、個人史的著作每每喜愛不能罷手。我想如筆者這樣的讀者應該不在少數,但是,為什么人們往往對此類著作比較喜愛呢?這就涉及到了歷史哲學里的一些根本性的問題,比如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關系,比如歷史意識和傳統記錄的關系等等。約翰·托什曾經指出,歷史意識的基本方面就是承認歷史過程的存在。與其將孤立存在的事件賦予意義,不如考察那些隨著時間變化的事件之間的關系。王春林看似偏執的跟蹤,其實一直有著一種類似的歷史意識。從王春林立志于跟蹤批評的時候,關于此種研究方式就有很大質疑,并且王春林在內心非常明了這種質疑。當年在跟吳義勤的“類比式”、“不及物”等等說法辯難的同時,王春林認為,如果能尊重作家個案,依賴于文本的細讀研究和年度批評的綜述問題也將顯示出價值。他直言,自己會著力于這類批評。當年的文字表述并非信馬由韁,反而有幾分婉轉悶怨的感覺。事實是,王春林不僅“曾經”寫作,而且一直堅持了下來。當年他是有心理壓力的,不然不會使用“不時”這樣的表述,在最初的三年五年里,他可能真是每次經過了“不時”的思想斗爭,然后他用那“價值”戰勝了自己,最后,他簡直欲罷不能、情不自禁了。筆者又不得不大膽地再次聯想到前文提及的所謂“第四代人”,經過了八十年代融化和九十年代洗禮的這一代人,他們是真正經歷了從整體價值到個體價值沖突的一代人。如今看來,這代人身上所富有的“沖突性”還是確實存在的,特別是在我看來已經“春風化雨”,或者說“與你無關”的個體性堅守,可能一種“沖突性”的消失,意味的正是不再相信文本,特別不會相信文本的“自現”。
王春林對文本細讀越來越建立了一種自信,在當今文壇恐怕也沒有誰會懷疑。但是,王春林的閱讀顯然是有所偏見的,不僅在文體上對長篇小說有偏愛,他對長篇小說的理解也不能走出“八十年代”的視角和方法。他受到“方法熱”之風吹來的敘事策略在蔓延著,文章中曾被命名為“精英文化”的典型論述無處不在。他更加深信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和現實批判是萬變不離其宗的時代總主題。另外,迄今為止,王春林關注的主要還是被“八十年代”命名的那一批所謂嚴肅作家,或者是繼續以《收獲》《人民文學》等為發表陣地的文學作品。所以,王春林的“文學現場”也并非是全局的,或者說,他對于其他的“文學事實”的“文學性”是質疑的。比如近年來公認較有文學表達力度的網絡長篇小說即使大熱火爆,王春林否定態度依然是堅定的;對于反響不錯的“類型文學”,王春林也持有謹慎的態度;即使在傳統的期刊發表媒介,王春林對“80后”作家的長篇小說(或曰青春文學)創作的關注也比較少。
在15年中,王春林到底跟蹤了中國文學現場的哪些長篇小說創作動態,又得出了怎樣的歷史軌跡?這是研究王春林文學批評最關鍵的問題,進而也是中國當代文學歷史化的重要關注視點。為此筆者將發表目錄進行了整理,作了基礎的資料工作,受到發表篇幅和文章規范的限制,僅將統計數據分享如下:首篇年度綜述為《與沉穩中前行——2002年長篇小說印象》,發表時間截止到2017年12月,王春林共發表長篇小說年度綜述類文章39篇,近三年開始發表中篇小說綜述。最初的綜述一般以概況愿景來命名,自2006年起,以小說的表現主題來命名,其中絕大多數采用“現實”作為關鍵詞。從2011年起,王春林一般與年初發表“一箭雙星”,即以上一年度的小說創作為例,分別對主題和藝術評述發表兩篇文章。比較例外的年份只有兩個:2008年的綜述沒有采用任何主標題,2012年的綜述以肯定和否定發表“雙星”。
對王春林年度綜述的粗略整理,可謂是近距離觀察中國當代文學現場進而梳理建構“新世紀文學史”的重要參照。通過這些文章,有心的人可從多個方面進行更為細致的研究,特別是與當年的文學創作概況對照、與他人的評論和綜述的對照、與文學評獎的對照、甚至可以和媒體報道的對照等等。筆者僅就兩個發現闡釋自己的觀點,我認為這些綜述可以命名為兩大體系的專著,一或為“‘中國問題的全方位思考與表達”,另一為“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主潮地位”。從開始的滿含愿景亦步亦趨,到如今的宏觀把握、評點佳作,王春林似乎越來越找到了自己的興趣點,一方面積累讓他更富有底氣,另一方面中國當代文學現場依然保持著勃勃生機,亦有讓他堅守下去的主心骨。寫作動力與熱情的秘方正在于對小說的關注也是對“中國問題”的持續關注,對小說的分析也是對“中國問題”的分析。王春林文學批評始終關乎一個問題,那就是什么是問題的問題,而“現實主義”正是與此一體兩面的論據。但是,王春林對于現實主義單面向的發展是并不滿足的,他一直期盼著現實主義的多重維度發展,這點在筆者的另外一篇評論《視野·文本·性情》中有論述。綜上所述,在王春林的眼中,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發展的主題與藝術之間存在的同構關系。但是,“中國問題”的全方位表現意味著現實主義方式的多方位拓展,而與目前“重”的文學批評相應的可能就是“凝固”的小說。雖然已經為此和王春林有過多次爭執,筆者還是想非常善意地提醒他對于一個顯而易見的文壇結構性變化的關注,也許僅作為一個旁證,也可以為自己的文學批評添加靈動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