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理海
面對好作品的威脅,需要做很多準備。它可能會威脅你放下身邊的一切,與之較量;也可能召喚你清空自己,直擊致命之處,替換你的血液,給你一次新生的機會。可能這樣的表述略為夸張,但這是對好作品心存敬畏。牛鬼蛇神亂竄,遇到一只新鮮的妖怪,顯得那么可貴。驚鴻一瞥,然后消失,卻讓人無法忘懷。
李路平習慣手寫,有時一天能寫兩三首,寫好后,他拍照發給我看。在他大量的手寫詩歌中,總是能讀到一些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當時,我還覺得他的寫作速度應該慢下來,量適當減下來。但當他把那些閃光的作品拎出來,放在一起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成形了,就像星星點點的元氣,匯聚在一起,幻化成了一只驚艷的妖怪。
這個過程很漫長,所有的靈光一閃,可能都消耗了他大量熱情,但這是非常值得的。一組成形的詩歌,應該是詩人自我審視之后,剝離出來的一個自我形象。
除寫詩之外,李路平還畫了很多畫。很簡潔,用舒緩線條勾勒出的一個個黑色小人兒,透露著一種憂郁而又平靜的氣質。我有時覺得,那是從他詩歌中游離出來的元素,那些未滲入詩歌中的東西,滲透在畫中。所以,在閱讀完他這組詩歌之后,那些像一只只妖怪的黑色小人兒,立馬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他的詩歌形象就像一只游離的妖怪。
這只妖怪無比溫和,他游離于俗世生活中,行動遲緩,慢得像一只善良的蝸牛;觀察人們的生活,羨慕南湖的魚;不想言語,又想與人互訴真情。他獨立于時光之外,又孤獨地在星群之中,目視萬物眾生,懷念塵世里的人,“他們如此美好,執著地愛著/恨著,在我觸不可及的地方/慢慢變老”(《美好》)。在出世與入世中,或許只有新鮮事物才能讓他迷戀。
一、游離于現世之中
與現世建立的關系,是很難解除的。人在不同的情感網、關系網中編織自己生活圖景,然后在這個世界留下一絲蛛絲馬跡,但這消耗了內心的能量。或與之抗衡,或與之妥協,每個人的方式都不一樣。李路平的詩歌中,透露著一種折中的方式,不抗衡,亦不妥協。這種溫和的方式,讓他的詩歌處于游離的狀態之中,既想與這個世界友好相處,又想從中脫離出來。這種矛盾和對立關系,構成了他詩歌中強勁的張力。
他遇見很多美好的事情和人,但他不參與進去,而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他們。所以,我愿意用妖怪來描述他的詩歌。妖怪就是旁觀者,或者更多的時候,他無法融入其中。所有的秘密他都知曉,但他只能看著,看著巷道里“每個孩子都在發光/他們在自己的光亮里自在地/奔跑,時遠時近/他們偶爾壓低嗓門/躲在我的窗下”(《巷道里的聲音》)。巷道里歡快的聲音,短暫地把他從俗世生活中解救出來,但這歡愉只能秘密進行。那么,這個“發光的孩子”或許就是詩人本身從喧囂中脫離出來的自我畫像。
短暫的歡愉過后,那只妖怪又會黯然神傷,在封閉的閣樓中,寧愿被人忘記,獨自解剖自己,把陳年往事一一擺放好。一旦能夠正視自己,人也會變得更強大。面對命運這龐然大物,也便不必畏懼了?!吧焓痔饺胛粗?不驚慌,可以找到遺忘多年/的舊物,是書必已紙張泛黃/是愛必已變換了模樣”,當這只妖怪能夠看透一些事情之后,就證明他的修煉又上了一個層次,這時便不再需要去艷羨生活在樓上如同神仙般的寵物犬了。
在《陌生人,我也要感激你》中,可以感受到李路平詩歌中的形象更加清晰,這種清晰,不是視覺上的清晰,而是從中透露出來那種精神氣質。我們每天遇見的陌生人,比熟人多,兩種近乎平行的生活,或許是詩人更為感激的。生無糾葛,亦無牽掛,卻能成為一道美麗的風景。那么,當詩人反觀自己的時候,便“悔不/當初,也曾不由自主被另一片/海水吞沒,逃避過太多黎明/雙眼無法跟隨烏鴉飛起”。沒人能逃脫現實的泥潭,關鍵在于,如何從中跳脫出來。詩人心懷感激。讀到這首詩歌的時候,我感覺他詩歌中的妖怪,慢慢地又染上了人情味。從逃離,到自我陶醉,再到心懷感激,這樣一個蛻變過程,讓他的世界里出現了另外一只妖怪。這只妖怪可以說是他的相愛之人,可以是他另外一個自己,也可能就是一個人。
他們在游離的過程中相遇,抱怨俗世生活,又迷戀于此。但他們彼此了解,無比熟悉,現世中太多人與事,都早已看透,無需言語,便已全部知曉。一起投入到俗世之中,小心翼翼,選擇忘記過去,開始迷戀新鮮事物。但這一切,很快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渺遠?!恫豢杀苊狻愤@首詩中透著絕望。生活中,他永無止境地在練習與這個世界相處的合理方式,結果卻發現,“我們只是尚未遇見隱藏/在懸崖下的巨風,排山倒海/而來的黑夜,漫無天日”,巨大的隱患撲面而來,讓他措手不及,他和“她”還沒來得及認識。
這首詩的情緒,在《一無所有》中得到了延續,如果說《不可避免》是前奏,那么,我愿意把《一無所有》看作是高潮和結尾。詩歌開頭第一句便是“最后我必將一無所有”,他早已預見了這一切。生命中總會有無比美好的時光與交集,但美好總是無比短暫,那么李路平在詩中表達的決心便是卸下一切,重置自我。這種勇氣所帶來的結局可以是美好的——脫胎換骨。整首詩歌的決絕之意,一氣呵成,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他這些詩歌作品,更多地是游離于現世中,不斷與之和解,最后也變得一無所有,但能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二、獨立于時光之外
當詩人與所處現世和解之后,他便能從中獨立出來,帶著剔透的微光,一點點發亮。他便能從更高,或者更寬闊的視野來面對所經歷的一切。我們的老師曾經講過一句話,大概意思是詩歌寫作有時候需要站在天上。我一直沒法做到,但我覺得李路平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他總能以一個干凈剔透的視角來審視所發生的一切,并且剖析自己的內心,然后呈現在作品中。
那么他如何審視呢?他化身為一只獨立于時光之外的妖怪,而這只妖怪是可以變幻莫測的,可以是一只善良的蝸牛,可以是一條南湖的魚,漫不經意地避開游人。
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其實很像《異鄉人的眼睛》中穿著統一服裝的工人,他們必不可少,他們構成了豐富的生活景觀。他們很美好,他們也很可恨。無法完美地融入到他們當中的最好解決方式就是從中獨立出來,那么再看他們的時候,就會發現,他們如此可愛,他們相愛相恨,他們與生活抵抗或妥協。而詩人做了最孤獨的那一條魚,“與深夜璀璨的星空為伍/游過魚群的夢境/游過湖邊忘歸的情侶/游過微風柔軟的肚腩”(《南湖之魚》),這是屬于那只特立獨行的妖怪的方式,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也是一種善良的行為。
這種善良的行為,能讓他發現更多美好事物。他發現了更多“微小而又無名的生命”(《有些生命》),懷念“塵世里的人”(《美好》),善待“陰暗的角落,身上鋪滿灰塵”的飛蟲(《飛蟲》),仰望“像神仙一樣在天上生活”的寵物犬(《神仙生活》)。
但詩人本人沒有完全脫離現世,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上班,與陌生人相遇,躲避工人們的眼睛。只是他身體內的那只妖怪早已獨立于時光之外,能在休息的片刻,躺在群星之中呼吸,“想一些塵世里的人/他們如此美好,執著地愛著/恨著,在我觸不可及的地方/慢慢變老”(《美好》),他以一個嶄新的心態,去重新審視周邊的一切,甚至心生敬畏。這在《有些生命》中表現地更加明顯,“它們卑微的愛過/絕望過,也許還奮力/地掙扎過,盡最大可能/制造一些光亮,取暖/或抵擋漫長的黑暗/它們多么美麗”。很多時候,我們與之抗衡的,有可能在別人眼中又都是美好的。這種關系的置換,在李路平詩歌中,是一種常見的手法。
但有時候,詩歌中出現的這種關系置換,能讓人感覺出詩人內心的一種矛盾,他珍惜美好的事物,但又總感覺,那是“一種不真實的甜蜜”(《削蘋果》),這或許是詩人自身與衍生出來的那只妖怪的較量。所以,《禮物》可以和《我們全部知曉》對照著讀,《我們全部知曉》里建立了一種相對和諧的關系,在《禮物》中便開始變得脆弱,“我們/也逐漸習慣了有始無終/的生活,喜歡開始/但并不渴望最終的結果”。《我們全部知曉》可以看作是這個“開始”,好在他都覺得一切無關緊要了,最后才會發出如此感慨,“我們多么相似,滿懷痛苦/又彼此飽含微笑”。但換一個角度來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也正是他特別想得到的?!段抑酪磺卸奸L久不了》,充滿了憂郁氣息,情緒比《禮物》更加干凈、飽滿,更能看出他執著于那種無法掌握的事情。
那么就讓時光靜下來吧,“只在這樣寂靜的日子里/孤獨才與你為伴,它與你/比肩而行,有時是你的眼睛/有時是你的耳朵,有時/是你的心”(《時光寂靜下來》),這里的孤獨就是那只動人的妖怪,他的眼睛、耳朵、心也就是詩人的。
總體讀下來,能感覺到李路平的詩歌彌漫著一股隱士般的氣質和歌吟般的韻律。在近似喃喃自語的詩行中,甚至還隱現一絲禪意。他的詩歌節奏很穩,看似波瀾不驚,又會在不經意之間深深地打動人。他能很好地從一些極為普遍或細微的情感和事物中,抽離出一些干凈剔透的共鳴點,然后用最平常的語言表達出來,這也正是他的高明之處。期待他的詩歌,在和解的過程中,游離出更為驚人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