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兵
一
涂春奎是南昌新建區流湖鄉人,現居住在新建區。30多年來,他大隱于鄉,守著家鄉的田壟、河流、莊稼、牛群和古樟樹,守著質樸的情感,呵護著他的文學夢。
鄉愁,是他無法釋懷的情結。他的小說和詩歌,無不涉獵農村題材。
錦江是他的母親河,2015年他發表在《雨花·中國作家硏究》第10期上的長篇小說《錦江灣》,是一部用詩的語境描寫現代農村生活的風俗畫,發表后,時有好評。2015年,他有幸被推薦參加了江西省文聯主辦的青年作家改稿班,算是對他寫作成績的一種認可。
自2014年初寫作以來,他前前后后在刊物上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
今天,暫不提他的小說,且把視角切入他的詩歌創作。其實,他的文學創作是從寫詩開始的,后來,他覺得小說這種體裁更適合他,便在幾年間專攻小說。不過,有感覺時,他也寫些以鄉愁為主旨的詩歌,比如組詩《我在故鄉的魂魄里徘徊》。
他年輕時務過農,擺過地攤做過小生意,為了生計,在城里穿街走巷,干過各種雜活。當生活的磨盤擠榨著他的青春年華時,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文學的夢想。因為他心里的憧憬和希望沒有死,也不會死。
他熟悉活在低層人們的生活狀態,他本人的那些低層生活經歷,鑄就了他的悲憫情懷,不屈不撓,以及嫉惡如仇的耿介性格,亦決定了他做人的低調。他平時不愛說話,加上他很少發表詩歌,因此,圈內人對他知之不多。
近年來,我讀過他不少詩,與他早期寫的詩比較,感覺有了質的飛躍,上了幾個臺階。我為他高興。可是,他不愿意貿然投稿,他說,寫詩者眾多,且高手如云。
我認為,詩歌與小說雖然是兩種文體,但并不互相排斥,而是可以互補的,因為文學就是寫人的命運,寫人性。作家在體悟生命和人生的深度過程中,對生命的痛和癢,對人生體驗中發生的某些人和事件,時常會產生莫名的魔化或詩意化感覺,若捕捉詩意化感覺不放,不可扼制的激情沖撞心房,調動想象力開掘下去,詩歌便在不經意間圓潤而生了。涂春奎的詩歌便是。
二
我讀到的涂春奎的近作,包括《燃燒》《錦江》《致鄉村》《鄉村這幅畫》《勃萊的詩和我的村莊》《夢里發生的事》《一個實現不了的理想》《肢解》等。
這是一組典型的懷鄉詩,基調比較沉郁,也是作者對他視野范圍內真實生活的表達,對農民命運的思考結果。作者滿懷郁憤和憂患意識,其激情通過壓抑、沉郁爆發出來。從內容上看,形成了統一的格局,且具有相互連貫的內在氣韻和沉重的情感表達方式,表達出一種對故鄉的熱望和迷朦的憧憬。與其每一首單獨欣賞,不如當作83行小長詩來解讀。
比如《燃燒》:“這個夜里/我要找個合適的高度/把自己燃燒/對了,在那棵苦楝樹上/在我父親栽下的苦楝樹上/燃燒得一根腳趾頭都不剩。”對于一個農民的兒子,對故鄉連著筋骨、洇著血肉的愛,并不止于一張犁耙,一束稻穗,或者一灣小溪,一壟油萊花的表象,而是連同故鄉的傷疤,和傷心的往事一起摟在懷里親吻,甚至流著淚愛著、呢喃著:“我越來越想忘記/好多東西該忘記了/像忘記黑夜一樣/忘記那些厭倦,失望,憂傷/用那些該忘記的陳年往事點燃我/照亮整個村莊。”
與變化著的現代農村的前世今生一樣,這片養育著整個中國的廣袤土地,在進行陣痛的深刻變革中,即使是傷疤,亦是美麗的奉獻的傷疤。只有當犁耙契入深層的泥土中,才能碰撞粉碎泥土的板結,體驗泥土的松軟和給予生命的溫暖和養分。
毋庸諱言,在農村邁向后工業化時代的進程中,當下的農村,確實存在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敢于表達真實的內心感受,是一個有責任感的詩人的社會良知,比如《鄉村這幅畫》:
我一直在思考
這么空曠的杰作出自誰之手
人類歷史以來遴選不出哪位夠格的大師
能把犁耙的歌聲隱藏得如此完美
老農在野地里亮出了他干癟的臀部
像一塊漂染了一輩子的畫布
天才的畫家在他的屁股上
把犁耙畫得生了銹
這是一幅鄉村蒼涼的抽象畫,野地、犁耙、干癟的臀部,以及漂染了一輩子的畫布。犁耙的歌吟,掩藏在泥土深處,負重的完美。把空曠放大到無限,之后又縮小到幾個細節,勾勒出農村的某個局部,讓讀者去思考。完全是作者對農村某種現象的隱喻,一代老農道不盡的無奈與悲愴。美好與痛楚從來就是并存的,我們在歌吟陽光的同時,并不意味可以忽視暗影,唯如此,社會才能在砥礪中前行。
在《勃萊的詩和我的村莊》這首詩中,作者這樣寫道:“勃萊的詩抽象得還不如我的村莊/我不知道勃萊的詩說了些什么/我卻知道我的村莊根本不想說什么/那個被稱為能代表20世紀超現實主義/深度意象的挪威移民的后人/寫分行文字的美國老頭子勃萊/在《哀悼巴博羅·聶魯達》的詩里說/“水是實用的,尤其是在八月”/我用中國鄉村式的唯心思想與整個西方哲學作了斗爭/勝利的結果是:水是實用的,從正月至臘月。”
據我所知,畢業于美國哈佛大學的羅伯特·勃萊,崇尚大自然,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定居在明尼蘇達州農場。他是美國深度意象詩派的推動者和代表性詩人,出版了《身體周圍的光》等10多部詩集,在全美有廣泛影響。
涂春奎的這首詩,借用勃萊超現實主義的名義,將“虛無”移植到他的村莊的詩中,沒有在自己的詩里作任何描述,只說了句“我卻知道我的村莊根本不想說什么”和“水是實用的,從正月到臘月”。有些詩,不說比說好,少說比多說意味更加悠長,大概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吧。
三
鄉思、鄉戀、鄉愁,是這組詩融貫的血脈和主線。從涂春奎的生活軌跡來看,今年40歲的他生在農村,呼吸著農村稻穗的清香和牛糞的氣息長大,錦江這條母親河是他身體中不可或缺的動脈。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以及整個家族的根系,都與農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了解農村,熟悉鄉村每一塊田壟,每一次桃汛,每一回農事,可以說,他的命運走向是與農村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他的痛苦與幸福,他的失望與希冀,都無法剝離于土地。
土地之于農民,如性命,如心肝,而當“無恥的暴發戶非要把他的墳墓/設置在我的菜園里/我大開殺戒,包括那些企圖勸我妥協的人/都死于我耀眼的屠刀之下/殺戮的味道是如此之好/在沉默的鍋里炒出了正義”(《夢里發生的事》)。
用憤怒的刀,砍向現實的冷峻,作為一個為正義而戰的詩者,只能以筆替代檄文,暗諷發生在農村的強征土地之類的忤逆民心之事。
面對現實,詩是無用的,只能解憤。
他的《肢解》這首詩,為他對故鄉無法稀釋的愛作了完美的注解:“我把自己完全肢解了/以皰丁的刀和他的技術/把身體肢解成空氣/把聲音肢解成雞啼狗吠/把目光肢解成奔跑的速度。”一個心甘情愿把自己肢解,“把一趟人類史上最艱難的旅程/肢解成許多條回家的路徑”的人,生命里還有什么比故鄉分量更重更金貴的詞語呢。無論生活發生什么變化,歲月如何推移,社會如何變遷,他這個鄉村赤子,都不能把至今依然困頓的故鄉邊緣化。
關于母親,母愛,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獨特美的形家,而他愛他的母親,卻用“荒誕”的語言描寫他的母親:“衣衫襤褸的鄉下女人/把我塞進她邋遢的肚皮/在1978年正月生下了我/這個還記得前世的叛逆小子/她成了我神一樣的母親。”
世上所有的母親都是偉大的,而“神一樣的母親”,在他心目中突然升華成圣母瑪利亞一般,神圣的精神高度。
鄉愁人人都有,鄉愁是一服藥,化開來喝下去,可以療愈。涂春奎用組詩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無法釋懷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