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不再來

兔子先森

六七月，整個城市的空氣像一個蒸籠，把人不留縫隙地堵在里頭。紀夏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奶奶家住上一段時間。

奶奶家離她家不算遠，坐班車兩三個小時就到了。周圍要是想買東西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商店的，也算是這個城市里挺偏的一個地方。空氣倒是好，那一片的樹多所以格外涼快，是方圓十里避暑的好去處。

去的那天她隨便收拾了幾樣東西就出門了。一路上馬路坑坑洼洼得厲害，坐在車上悠悠晃晃蕩秋千似的。

昏昏欲睡的時候，手機響了一聲。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是許眠那家伙。他發消息給她：“你要想告白就趕緊的。”

她蓋上眼皮之前迅速翻了一個白眼，然后第二條消息緊隨其后：“再不告白，夏天都要過了。”

紀夏偏頭看著窗戶外飛速掠過的郁郁蔥蔥的植物回復：“夏天每年都有呢，還不到時候，再等等吧。”

還不到時候。她是這么想的。

等到荷花徹底開放的時候，等到蓮蓬在大街上開始販賣的時候。等她拿著屬于她的池塘里頭那個最大的夏天小尾巴在他的面前坦蕩說出屬于少女的小心思，然后兩個人相視而笑。

多么浪漫。

1

紀夏是在三年前的夏天遇見林岸的。

和現在一樣，熱到讓人覺得窒息的天氣。唯一的一股清涼來自于那個叫林岸的總喜歡穿著白色T恤的男孩子。

看見他的第一眼，紀夏沉靜了十多年的小心思像氣泡一樣突然噗噗往上冒。紀夏突然就覺得這太陽過大，陽光太過晃眼，那人過于耀眼，讓她有些喘不過氣。捂住胸口可以感覺到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劇烈。

她向來不是那種矯揉做作的人，在思考了幾分鐘之后，坦然接受了自己對這個人一見鐘情的事實。

這個男生，我好像有點喜歡他。

她一轉頭就和策劃這場活動的許眠說：“明人不說暗話，我看上了你身邊的小哥哥，五分鐘我要他的全部資料。”

許眠一口水噴了出來。

許眠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兩個人在一塊沒少干偷雞摸狗的事。紀夏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過，她冷淡慣了，喜歡自己一個人，覺得談戀愛就是浪費時間。這么些年了也不是沒有人通過許眠想認識紀夏。他一開始還覺得怪好玩湊上去問了幾句，被紀夏一句“還不如和你吵架好玩”給擋了回去。

這是第一次，她這么明目張膽地說喜歡。

“要不要我去和他說說？”許眠是典型看熱鬧不嫌事大，一聽她這么說整個人都蠢蠢欲動起來。

“不要，只是第一眼有好感而已，頂多是想認識，代表不了其他什么。”她一口否決，更何況其他的事她都更喜歡自己慢慢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節奏，她喜歡自己控制。

許眠的唏噓聲傳過來，她沒理他，側頭去看那個男生。他站在那里即便是這么熱的天依然像一株挺拔的雪山上的松樹。

男生注意到她的視線看過來，兩個人四目相對。他微微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像他周身的氣質一樣陽光又明媚。

后來許眠問她喜歡林岸什么，她說：“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像冬天的陽光，溫暖又不顯得灼熱。”

很多時候喜歡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就是單單的看眼緣。她站在遠處遠遠地一望，不見眾人唯見他，她的心和自己說，這個人你應該會喜歡。大抵就是這樣。

2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

支教的那一個星期，幾個人每天一個餐桌上吃飯，哪怕再冷淡的人大家也都混得差不多了。紀夏在許眠的神助攻下和林岸的發展更是上了一層樓，已經要到了微信號的兩個人在偶爾的聊天中漸漸發現彼此的三觀很是契合，因此時常談天說地，一聊就是一下午。

加到微信的第一天紀夏點進去看了林岸的朋友圈，里頭是一些歲月靜好的動態。她隨意翻著嘴角不由露出淺淡的笑意。里頭皆是男生自己畫的某個角落里的畫，還有一些詩歌摘抄，再或者就是拍攝的照片。

紳士干凈有禮貌，放到現在來說，不管是什么角度都是一個優秀的人，且有一種現在的人很少會有的淡然的氣質，單單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心情愉悅。

而且，她隱隱感覺到林岸對她也有一點好感。畢竟不會有男生在看見自己不喜歡的人的時候每一次都喜笑顏開。兩個互相感興趣的人，不用說什么就能在短暫的相處中明白對方的心意，即便不說出口。

除了時機不太恰當其他的真是太好了。她和許眠這樣說的時候，許眠問她，什么時機是恰當的時機？

她想了想：“至少不是現在。”

男生是隔壁學校的，成績怎么樣她暫且不清楚，但是從他時時刻刻戴著的耳機里放出的是英語來看，大抵差不到哪里去。她自己目前也是最緊張的時候，也有很多屬于自己的事要做。所以她從來沒想過在這個時候攤開那些隱晦的話題。

現在他們都太忙了啊，都在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那些愛慕就只能是愛慕，實在是沒有時間來談戀愛。

許眠搖著頭說你們兩個怕不是秋千玩上癮了，蕩來蕩去，就喜歡在空中飄著不給個定數。

她搖著頭表示不是他理解的這樣。

至少紀夏認為她和林岸兩個人實在是很有默契了。心照不宣地把這段曖昧延續著，恰到好處又不至于徹底捅破。能夠享受這種感情其實是一種難得的奢侈，是只有這個年紀的人才會有的小情緒。

單單是想到就覺得滿心歡喜。

3

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一群人再次聚在一起在荷塘邊玩自助燒烤。

紀夏一眼在人群里看見了林岸，笑瞇瞇地招手，林岸也笑著朝她揮手。

周圍人發出嘿的聲音表示對青天白日居然發狗糧的不滿。紀夏沒在意，走過去看著林岸，到身邊才發現男生又長高了，她伸手比劃了一下：“你又高了啊。”

林岸下意識摸了摸腦袋：“嗯，這段時間長得挺快。”

紀夏歪著頭看，眼睛滴溜溜轉著，想著以他這個速度，過段時間大概就一米八了，完美男神身高，再不下手更待何時啊。

“你準備報哪所學校？”她猶豫著問出了口。

“你呢？”

“你去哪我就去哪。”已經是很明顯的暗示口吻了，她偏頭仔細看男生臉上的表情。

“我也是。”男生沒有絲毫猶豫學著她的樣子也偏頭看她。

嘖，紀夏覺得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害羞，這個人太好了啊。“我也是”這三個字不管是什么時候說出口都讓人覺得太美妙了。

反正心意相通，那就再等等吧，等到最好的時候。她想著，背著手不免有些得意洋洋。

林岸把剛烤好的茄子端給她，她看了這一盤的茄子辣椒很少。她是不太吃辣的，這個人記得，她沖他燦爛地笑，為對方的溫柔體貼。

旁邊的許眠很不解風情地“喲”了一聲。

荷花已經開始冒尖，風拂過，一池塘的荷葉在風里微微晃蕩像是綠色的波浪翻滾。林岸對她說：“你知道嗎？蓮蓬是夏天的尾巴。”

她偏頭看他狡黠一笑：“我家種了一池塘的尾巴，等到它長大了就請你來我家玩啊。”

兩個人皆笑瞇了眼。

4

夏天是一個頂好的季節，水果應季，花開得絢爛。一望無際的天空讓人心情愉悅，除卻天氣炎熱，其他的都很好。況且在空調西瓜wifi下，這個不好也算不得是不好。

在奶奶家住了小半個月的紀夏是徹底在享受休閑度假的時光。手機也看得少了，大多數時間都選擇在院子里陪奶奶聊天，乏了就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懶洋洋地瞇一下午。

“紀夏。”許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她正夾著手機看樹上已經結了果的荔枝，伸手挑著大個的往籃子里放，隨口應了聲，然后剝了一顆往嘴里塞。

前幾日和奶奶說起今年荔枝格外好看的時候，奶奶說現在這幾天是荔枝最好的時候了，再過幾天吃起來會苦滋滋的，要趁好時候趕緊下手。

每種水果都有屬于它自己的最好的時候，即便在現在這個可以人工溫室培育、四季都可見各種水果的時代，它也只會在最恰當的那個時候給你最好的饋贈。過了就是過了，再甜也不是那個味。

甜滋滋的，今年結得還不錯，看來是趕上了最好的時候了，紀夏表示很滿意。

等了會兒聽見那邊依然沒有聲音，她聽著話筒那頭傳過來的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有點困惑，伸手拿住手機：“怎么了？”

“紀夏。”許眠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態度讓紀夏心里生出了不祥的預感，不由皺了眉，聽到后面那句話依然有點懵，“林岸他出事了。”

“什么？”她有點沒反應過來。

“林岸他，溺水了。”

“啪”的一聲，紀夏手里的籃子掉在了地上，籃子里頭的荔枝撒落了一地。前不久她剛灑在荔枝上的水還沒有徹底蒸發，被陽光一折射刺得眼睛生疼。

5

是落了俗的劇情。

林岸在傍晚跑步的時候為了救一個晚上偷偷洗澡溺了水的孩子，他也溺水了。那個孩子救上來時因為趕得及在醫院醒了過來，只是林岸沒有醒來。

所謂命運并沒有給任何人優待，即便是這么優秀善良的人。

總有些人，不畏別人一遍一遍的反復強調，只覺得那個倒霉不會屬于自己，卻因為這種無所謂把別人拖下水。

她看見那個孩子和他父母拘束地站在門口，明明沒有任何身份她也想沖過去指責他們。

為什么你們不看好自己的孩子，為什么每一年每一年所有人都懂的事情你們依然選擇視而不見，為什么你們不好好保護自己卻要讓別人當這樣的英雄。

太多的為什么如鯁在喉，她說不出一句話，嘴巴一張開眼淚就掉下來。

荷花開得越來越好，蓮蓬在那些粉潤的花瓣掉下后長得越來越大，她之前選中的那枝已經獨領風騷了。

她再也沒心情去看，那些蓮蓬的好壞和她有什么關系。失去了那個重要的人，中間的少女心就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沒敢去參加林岸的追悼會。太難過了，原本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就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掛在墻上。過往的一切好像一陣煙，被風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當初那些盡在不言中的曖昧感情在這個時候顯得尤其諷刺，她不知道該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去悼祭他。

不去告別就不會離別。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她也是一個喜歡自欺欺人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該用怎么樣的身份去和他告別。

以一個喜歡著、曖昧過，但是沒有告白的朋友的身份嗎？她這樣問許眠，許眠啞口無言。

最痛的時候甚至開始抱怨許眠的毒舌。他那個時候說的，再不告白夏天就過了，如果不是他說的那句話是不是還不會到這個地步？

知道不是他的問題，可是找不到一個突破口連她自己什么時候會瘋掉也說不定。

許眠太懂她了，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說什么，陪著她默默承受著，在紀夏覺得自己要崩潰的時候抱著她，小聲安慰：“我知道的，對不起啊，對不起。”

種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

告一個白最好的時間是初遇，其次是之后見面的每一天。

她只是痛恨，她錯過了最好的時候，然后把之后的每一次都忽略了。如今那棵樹卻連枝葉都已經不見，她再也沒有機會種下了。

6

許眠來找她的時候，她已經縮在家里好些日子沒出去了，整個人都是頹廢的，恍恍惚惚不知所謂。家里人不知道什么情況，急得手忙腳亂，問了好些同學發生了什么，沒人知道。

許眠接到她家里人的電話時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事，交給我吧。”

許眠到她家把一直關在房間里的她拉出去，然后在果園里把手機里的音頻放給她聽。

是林岸的聲音，隔著時空和距離，依然一如既往的清冽。

許眠問他：“你是不是對紀夏那丫頭有好感啊？”他在手機那頭說：“我是喜歡她。”

許眠看著她說：“這是很早之前林岸和我聊天的時候說的，他是喜歡你的。”聽見了他的心聲你是不是可以好受一些，最后一句他沒有說出口。又或許他也知道，紀夏難過頹廢的理由并不是這個。

紀夏蹲在墻邊哭得不能自已，淚眼婆娑地看著許眠。

有些人就像是風一樣來來去去。她總想著還有以后，時間還長，還有未來可以期待。只是很多事其實都不是想的那般美好。

并沒有說到了什么時候才適合做什么，到了什么點才是最浪漫。

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兩情相悅，兩個人卻一直在曖昧中相處。明明對方的一個微笑就讓自己整晚歡喜睡不著。

她只是想聽，那個人真的站在她的旁邊和她說：“我也喜歡你。”

只是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請回答1988》里，阿澤的父親隔著屏幕艱難地說著“我愛你”這三個字。那么羞澀又內向的人，說出那三個字好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呆呆地站在時光這頭的阿澤隔著屏幕看見父親僅有的一次告白，嘴角上揚淚流滿面。

你遇見那個人就勇敢表達吧，不要再等待了。不管是喜歡的人或者是親人都好。

每一個人都是一朵花，并不是只有怒放才是美的，你也可以等到它徹底盛開，這沒什么不好。

只是一朵花只有一個花期，不要等花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