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潔
(南京藝術學院,南京,210013)
抗日戰爭是中國近代歷史上反抗外來侵略最為波瀾壯闊的一段光輝歷史。作為一場驚天動地的全民族的反侵略戰爭,它的過程艱苦卓絕,它的影響深刻久遠。中國各民族、各階層的愛國民眾,無不貢獻了自己的才智和力量。生活在和平時代的我們應當如何更全面地反映和紀念那個難忘的時代,值得當代人們思索。
多年來,我們不斷地舉行各種活動回顧這一戰爭的偉大勝利。不論是“七·七”抗戰紀念日、“九·一八事變”紀念日、“八·一五”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紀念日,還是“九·三”抗戰勝利紀念日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紀念日,無不意在提醒人們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視和平、警示未來。學界也發表了眾多專題研究文章,縱觀這些學術成果,較多地集中在軍事戰役成敗得失、政治經濟策略教訓,或中日交涉利弊剖析等方面。總體來說,對中國藝術界在抗戰期間的行為表現及其意義的研究,從數量到質量都遠不及姊妹學科。
對抗日戰爭,人們習慣上稱為“八年抗戰”,但反映抗日意志的歌曲卻可向前追溯更久。2015年7月3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五次集體學習時對“十四年抗戰”的概念進行了重申和正名:“我們不僅要研究七七事變后全面抗戰8年的歷史,而且要注重研究九一八事變后14年抗戰的歷史,14年要貫通下來統一研究。”這就為斷代史研究樹立了全面的歷史觀,為整體性研究中國十四年抗戰史提供了很好的指導思想。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后,從局部抗戰開始,中國的音樂家們即自覺地投入到了這場決定民族存亡的戰爭中,創作了大量的抗戰歌曲,在普通民眾中教習傳唱。長歌當哭,筆桿為槍——這些音樂家們是當之無愧的抗日斗士,可以說是一支特殊的抗日部隊。
“九·一八事變”第二天,作曲家黃自即譜寫了《抗敵歌》《旗正飄飄》等抗敵愛國歌曲,并帶領學生上街游行演唱。“音樂救亡”成為此后音樂界各種活動的主導思想,具有強大的號召力和凝聚力。1936年,呂驥《論國防音樂》一文的發表引發了新一輪的音樂救國思潮,他提出了“在國防音樂的旗幟下”,全國音樂界人士“共同從事于音樂的救國工作”的口號。①呂驥《論國防音樂》(1936),載《呂驥文選(上集)》,人民音樂出版社1988年版,第7頁。愛國音樂家們認為,音樂藝術負擔著激發遭受蹂躪的民眾抗敵情緒的責任——“以歌唱來組織大眾,訓練大眾,歌聲在哪里,民族解放的斗士也在哪里。使大眾隨時隨地可成為強有力的集團,這是我們每個有血性的中國人目前最急迫而重要的任務”②劉良模《我們要大聲的歌唱》,載《長城》1935年第2卷第10期,第195頁。。他們強調應積極調動全國民眾,喚醒他們的抗敵意識,并力求轉化為主動抵御外侮,走上抗敵火線的實際行動。
左翼音樂運動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1933年起,“中國新興音樂研究會”、“左翼劇聯音樂小組”等革命音樂團體相繼成立。聶耳、任光、呂驥、張曙等一批愛國青年音樂家創作出了膾炙人口的愛國歌曲《畢業歌》《漁光曲》《抗敵行軍曲》《義勇軍進行曲》等。這些群眾歌曲傳唱在街頭巷尾,成為激發包括“工商農學兵”等在內的普通民眾的愛國熱忱的重要催化劑。《救亡進行曲》《救國軍歌》《五月的鮮花》《松花江上》等新作品也在此時迅速傳遍全國各地。
20世紀30年代,僅上海一市就有近百個群眾歌詠團體,其中最著名的要數1935年成立的“民眾歌詠會”和“業余合唱團”,其中,“民眾歌詠會”的會員一度多達一千多人,在香港和廣州等地也建有分會。
1936年是各地歌詠會頻繁活動的重要一年,全國性的“救亡歌詠運動”的序奏就此拉開。6月,在上海公共體育場舉行的“民眾歌詠會”上,劉良模指揮七百多會員和五千多民眾高唱《畢業歌》《義勇軍進行曲》等救亡歌曲,其場景被記者描述成:“會場的空氣非常嚴肅,但同時又像一座將爆發的火山口,我們已經看見了火山口上的火焰!”③參見《立報》1936年6月8日報道,轉引自梁茂春《抗戰歌曲,中國音樂史上輝煌的一頁——紀念“七七事變”五十周年》,載《人民音樂》1987年第7期。
1936年10月10日,安徽蕪湖民眾歌詠會在當地的民眾體育場舉行了一場以校為單位的唱歌比賽。在這場特殊的比賽中,演唱的歌曲只有兩首——施誼詞、呂驥曲《民族解放進行曲》和張墨的《怒吼》。名為歌唱比賽,實則歌詠教習大會。入場者每人發一張歌譜,在數十遍不斷地反復歌詠中,原本僅僅來觀摩的民眾也被歌者的激昂慷慨所感染,熟悉了曲調后即自發地匯入歌聲的洪流中。“他們要把那長久被壓抑的憤怒,像瀑布似的奔騰出來。指導者還教民眾們唱《打長江》《畢業歌》《救國歌》《碼頭工人》。”④施特《民眾歌詠會:蕪湖通信》,載《通俗文化》1936年四卷七號,第21-22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縱不能到前線殺敵,也當在后方吶喊”的抗日救國精神,在這些集會場所的上空彌漫開來。
“七七事變”后,抗戰全面爆發。1937年8月,上海成立了“全國救亡歌詠協會”,全市共有50余個歌詠團體參加。倡議者在成立宣言中呼號道:“在全國抗戰中,除了軍事上的工作以外,政治上的工作,便是一方面鞏固已有的民眾組織和組織已覺醒的民眾,一方面加快地喚醒尚未覺悟的民眾,把他們組織起來。喚醒民眾的方法,救亡歌詠運動正是其中的一種,因為歌詠最能感動人,煽動的力量最大,所以我們便把歌詠作為我們斗爭的武器。”⑤《戰地周刊》1938年第6期,第10頁。
上海淪陷后,武漢成為全國歌詠運動的中心。1938年1月17日,在武漢成立了由劉雪庵、冼星海、張曙等音樂工作者倡議和籌備的“中華全國歌詠協會”,它標志著音樂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聯盟的建立。在“一·二八”六周年紀念日上,各民眾團體紛紛舉行紀念大會。武漢文化界抗敵協會同時全體動員,分作講演、歌詠、戲劇、公演等主題展開宣傳,計劃有宣傳隊、歌詠隊60余隊,分在武漢三鎮流動工作,戲劇則分為平劇、話劇、漢劇、楚劇、電影五種。⑥參見《申報》1938年1月29日。
4月7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于成立的第七天,就策劃組織了武漢三鎮的十萬人火炬游行,幾十個演劇隊和幾百個口頭宣傳隊深入武漢三鎮大街小巷、工廠、碼頭、郊區農村進行抗日宣傳。冼星海、張曙等領導十多萬人參加了這一壯觀的群眾抗戰歌詠活動。上萬人的歌詠游行使雄壯嘹亮的抗日救亡歌聲響徹了整個武漢上空。抗日畫燈火炬游行和夜晚幾百條船相連數里的水上火炬歌詠游行,蔚為壯觀。⑦參見金沖及主編《周恩來傳》,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499頁。
1941年,在于重慶舉行的“千人大合唱”中,吳伯超、李抱忱等指揮樂隊、歌詠隊高唱抗戰歌曲,嘹亮的歌聲鼓舞、慰藉了艱苦抗戰中的中國軍隊和人民。即使在被敵人占領的土地上,也同樣傳唱著反抗的歌聲。在日軍侵占的東三省,著名抗日將領楊靖宇將軍親自作詞寫出了《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軍歌》(韓仁和曲),這首歌成為抗日聯軍戰士最愛唱的戰斗歌曲之一。
抗日歌曲不僅包括奮發昂揚的戰斗進行曲,也有歌唱英雄、同情弱小、喚起流亡的人們思鄉之情的抒情歌曲,如《長城謠》《延水謠》《松花江上》《嘉陵江上》《思鄉曲》《故鄉》《鐵蹄下的歌女》《白云故鄉》《淡淡江南月》《歌唱二小放牛郎》《故鄉月》等等。
不少救亡歌曲搭乘著新興的電影藝術,又憑借廣播和唱片業的發達,如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流傳至全國各地。上海是救亡歌曲產生和傳播的一個中心,“友聯”、“交通”、“大陸”等廣播電臺專門開設了救亡歌曲欄目,邀請歌詠團體到電臺演播,由此,愛國歌曲通過電波傳遞到千家萬戶。
抗戰歌詠團體是抗戰時期宣傳戰線上的主力軍,無論在前線還是在后方,他們和千千萬萬的正規軍、游擊隊融為一體,并肩奮戰。整個抗日戰爭期間,中國音樂界圍繞著“救亡”、“圖存”兩個主題,用熱血與歌聲訴說失去家鄉后的悲痛和惆悵,從而喚起民眾的抗爭思想,帶動了全國抗日運動的蔓延。
抗戰歌曲的傳播途徑,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方面。除了各種實踐途徑性質的傳唱流播外,編印歌譜歌本也是擴大宣傳、加大影響力度的重要形式。
為推動抗戰歌曲的流傳,一些書店紛紛出版簡譜或五線譜的抗戰歌曲集和歌詞本,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例如冼星海等編《抗戰歌曲集》,麥新、孟波編《大眾歌聲》(一、二、三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編《抗戰歌集》等等。黃自《愛國合唱歌集》(五線譜版)、夏之秋《歌八百壯士》等作曲家個人作品單行本也在戰時成為炙手可熱的出版物。
為了宣傳發動全國人民的抗日斗志和愛國精神,適應全民族的抗日歌詠活動的需要,除了抗日團體組織出版的抗戰歌曲集、油印的歌譜本外,愛國民眾和音樂家個人也參與到抗日歌曲的出版推廣當中。“九·一八”事變后,劉雪庵積極創作救亡歌曲,參加救亡運動,并以“中國作曲者協會”的名義,在上海自費創辦了以發表抗戰歌曲為主的音樂刊物——《戰歌周刊》(后隨戰爭情勢遷至武漢,并更名為《戰歌》)。該刊在兩年多的時間內,共出版了17期,內容版塊有“歌曲”、“論文”、“批評”、“介紹”、“通訊”、“問答”等,發表了賀綠汀的《游擊隊歌》《干一場》,江定仙的《焦土抗戰》,陳田鶴的《巷戰歌》等等。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作品,包括最為著名的《流亡三部曲》。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刊物的運作完全是憑音樂人的一腔熱血和愛國精神自發完成的,并沒有政府當局的授命和經費支持。他們認為音樂人的職責應當是“當此中華民族臨到生死關頭的現在,發動大眾的歌詠運動,主要的意義,是在喚起民眾,參加反抗法西斯帝國主義的艱苦斗爭……不獨在城市,而且在每一個小村子,都應該彌漫著救亡的歌聲,然后才算盡了我們的責任”①編者《致讀者》,載《戰歌》1937年第3期(1937年10月31日出版)。。

《戰歌周刊》第三期
在南方,也有廣州兒童書報社經理吳涵真(黃興之婿)選編的《叱咤風云集》。該書于1936年7月出版,僅售大洋6分;至翌年7月印行了15版,共印102500冊,此后又再版多次。由此可見群眾對于救亡歌曲的需求何等強烈。該書扉頁上有《全國愛國志士公鑒》:“鄙人年來目擊國難日深,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將全淪為奴隸,抑郁苦悶,痛不欲生!憤慨之余,編選《叱咤風云集》一書……欲借此喚醒大眾,起來救國。歌聲即號聲,一旦有事,凡能唱歌的同胞,俱為抗敵救亡的戰士。”①吳涵真選編《叱咤風云集》,上海生活書店1937年7月第15版。

《叱咤風云集》封面
西北戰地服務團音樂組曾經不定期出版油印刊物《歌創造》雜志,從1939年5月創刊到1944年停刊,共出版40余期,后來他們又與群眾劇社合編《群眾歌聲》。“文救會”等團體也曾出版《大家唱》《大眾唱》,軍區政治部曾出版《連隊歌唱》《連隊音樂》,抗敵劇社曾出版《我們的歌》,其他團體出版的還有《沖鋒歌聲》《七月歌聲》《戰線歌聲》《火線歌聲》等。這些出版物登載了許多適應當時需要的歌曲及音樂短評,大型合唱及歌劇則多印單行本。
另外較具代表性的歌本刊物出版活動還有:1938年8月,四川救亡音樂促進會編輯《救亡歌聲》(月刊);1940年7月,桂林音樂陣線編輯部出版旬刊《音樂陣線》;1942年3月,重慶三民主義青年團出版《青年音樂》月刊;1944年5月,延安群眾歌曲社陸續出版《七七七活頁歌選·群眾歌曲》等。
抗戰期間出版的音樂刊物主要是由一批中華民族進步團體組織策劃和組稿編輯的,如第五路軍總部政訓處、福建省抗敵后援會、上海獅吼歌詠社、大時代歌聲社、廈門青年會智育部、西安少年先鋒社、八路軍軍政雜志社、戰時音樂教育研究會、黃浦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浙江省戰時教育文化事業委員會、江西省推行音樂教育委員會、福建省知識青年志愿軍征集委員會、蘇北第六軍分區政治部戰火劇社、第二戰區戰時工作團第四團、廣東梅縣戰時政治工作隊、晉察冀邊區各界抗日救國聯合會、中華全國音樂界抗敵協會晉察冀分會等單位和團體。同時,商務印書館、重慶南方印書館、重慶獨立出版社、漢口星星出版社、抗建出版社、溫州增智書店、中華出版社、重慶新生書店、救亡出版社等出版機構也加入了抗戰音樂的編輯與出版行列。
音樂藝術,尤其是歌曲“淺顯易解,調子雄壯活潑,極易上口,最合民眾、學校、軍隊合唱之用”②劉良模《我們要大聲的歌唱》,載《長城》1935年第2卷第10期,第195頁。,“其優良者,確能移風轉俗,激揚民氣,故識者早認為最有力量之社會教育”③覺悟生《救國時調歌曲輯要》,載《救國時調歌曲》,上海商業書局1933年版,第3頁。。抗戰歌曲因內容緊跟時代、創作周期短、易學易唱、受眾面廣等特點,成了抗戰宣傳的文藝輕騎兵。同時,其在音樂上的宣傳和鼓動的功能也愈來愈被強化。音樂工作者普遍認為,歌曲傳唱更能激勵人心、震動國魂,它具有報紙文字等不可比擬之優勢——“蓋抵御外侮,洗雪國恥,端賴全國之一致,民眾之后盾,則此書以歌詞劇本之文詞,為救國之宣傳,或能較報章傳單文字深奧之記載,閱后即棄者,稍易普遍,且能使一般鄉村民眾之傳唱,雅俗共賞,印人腦筋,可得永遠勿忘,或亦為愛國志士所樂于提倡者也”④同②。。
雖然出于戰亂及經費狀況等諸原因,音樂刊物的發行數量和質量深受影響,但其中的“同起救國共圖生存”的鮮明的思想性卻得到了空前的加強,被賦予了社會遽變與時代進步的歷史內涵——國恥奇辱,可得群力而洗滌。
抗戰歌曲這一特殊的音樂形式雖然已有70多年的歷史,但它像活化石一般穿越時空,強烈地沖擊著人們的視覺和心靈。這種情感不是狹隘的、偏執的,而是不容抹殺、不容更改的歷史言語,是歷史存在和歷史情感的真實寫照。日本侵略者帶給中國人民的深重災難、中國人民赴湯蹈火保家衛國的吶喊戰斗,還是那樣讓人撕肝裂肺,讓人蕩氣回腸,讓人永志不忘。歷史的言說是歷史的,但也是今天的,更是未來的。中國藝術史學研究的意義和任務,有“以史明鑒”、“考古以證今”的責任,而抗戰藝術的研究記載是更直接的效果。因為,歷史不是守舊的備忘錄,而是創新的啟示錄。
據筆者的全面檢索,1931—1945年期間,全國出版有抗日救亡音樂書刊及歌曲集380多種,其中重要書譜按出版時間為序編輯列表附后,以利當代人們對這些歌曲作品的了解和傳承。此舉也為學界今后的引申研究,提供了有效的資料檢索途徑。(責任編輯:韋 杰)

《救國時調歌曲》封面

附表:抗戰時期出版的救亡歌曲書譜一覽表

續表

續表

續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