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晨
(廣西藝術學院,南寧,530022)
2017年9月1日至3日、8日至10日,北京文化藝術基金2016年度資助項目、其體裁稱為“民管音樂劇”的《中國元氣之八仙桌》在北京中華世紀壇劇場上演。這也是“民管音樂劇”這一稱謂首次被正式使用。該劇的音樂,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菠林喇叭”的核心傳承體系“周家班”第五代“大班主”周本明提煉其家族傳承的“迎生送死”之樂,圍繞“中國夢”主題創作的中國民族管樂。整部作品分為《晨練》《迎生》《拜師》《賀金榜》《慶新婚》《思兒孫》《祝壽》《喚醒》《辭靈》《生生》十個主題章節,“周家班”樂師通過嗩吶、笙、管、笛等民族管樂器以及鑼、鼓、镲等打擊樂器的演奏,呈現了中國普通百姓“婚喪嫁娶、生死用樂”的人生儀禮觀,讓“樂聲”與“器聲”透過聆聽者內心深處重塑“生命的聲音”。
傳承“菠林喇叭”的周家班也叫周家吹打樂班,在民間又被稱為周家嗩吶班、周家鼓樂班,是以落戶在安徽靈璧尹集菠林村的管樂大師周正玉等周氏族人為主要成員的民間吹打樂班。該班據說形成于明朝洪武年間,發展至清末時,已在皖、蘇、魯、豫廣大農村地區的眾多嗩吶班中脫穎而出,成為當地代表性很強的班社團體,其家族譜系中明確記載的傳承樂師已有七代。2014年5月,“菠林喇叭”入選國家級“非遺”。
作為家族音樂傳承體系,周家班的每個家族成員都可以構成一個“班”并成為班主。前面所謂“大班主”則是指在一定時期,為了引領和推動整個周家班而主動積極作為的人物。①周磊、于聞《第七屆北京傳統音樂節周家班吹打樂音樂會成功舉辦》,載“央廣網”,2015年10月22日。http://news.cnr.cn/native/gd/20151022/t20151022_520242846_1.shtml《中國元氣之八仙桌》(以下簡稱“《桌》”)的領銜主演正是周本明,他于2015年4月帶領周家班走進中國音樂學院瞿小松、謝嘉幸共同開設的《音樂縱橫三人談》課堂。他們的音樂質樸嘹亮,被瞿小松贊為“最具中國元氣的聲音”(于是有了劇名中的“中國元氣”一語)。同年10月,周家班受邀參加第七屆北京傳統音樂節,受到廣泛贊譽,并接連受邀赴北京大學、北京舞蹈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等單位進行專場演出。2017年7月,周本明帶領周家班首次進行歐洲巡演,在五個國家舉辦了七次專場音樂會和一場工作坊,觀眾近十萬人,亦受好評甚多。
“八仙桌”則是中國傳統家具之一,也是周家班在民間禮俗場域坐棚吹奏時不可或缺的重要擺置。在皖蘇魯豫交界地區,每逢紅白喜事,嗩吶吹打樂班的樂師們都會受邀圍坐在主家擺置的八仙桌前,配合不同儀節的進行,不斷變換樂器進行演奏。在這張八仙桌前,樂師們見證著中國普通百姓的人生大事,用音樂迎接新的生命或是送走逝者,所以“八仙桌”也就成了周家班與鄉村禮俗之間共同的歷史記憶與符號象征,由此也進了這部戲的標題。
下面筆者根據自己9月9日觀看演出的記錄來敘述演出情景及其音聲再現情況。《桌》是隨著震耳欲聾的“咚咚”鼓聲拉開序幕的,三位大鼓樂師和兩位大镲樂師站在舞臺中間,開始《序曲》的演奏。在微弱燈光的映襯下,鼓镲合鳴快速讓全場的目光匯聚過來;伴隨打擊樂節奏的漸快,舞臺兩側緩緩走出兩支行進中的樂師隊伍,手執嗩吶、笙、管、笛樂器并邁著一致的步伐,給觀眾以“冰冷”的視覺沖擊。當樂師于舞臺中央站定后,一束強光定焦在場中心的周家班祖訓旗幟上,與整個舞臺的微光形成強烈對比,隨即以畫外音播送“祖訓”:“盛世悅民,亂世保身,擁一技之長,不懼榮辱沉浮。”整個《序曲》部分的音聲與舞美設計頗具創意,不僅讓打擊樂的動感與周家班日常行進演奏的狀態相結合,還通過燈光切換凸顯了周家班祖訓的內涵,也傳達了周家班樂師們傳承祖業的決心。

全劇通過十個主題章節描繪“從生到死”的人生儀禮觀,其間,周家班運用“民管樂聲”串聯著不同章節、不同主題的情感表達,并呈示著整部作品要展現的“樂”與“生命觀”的內涵,重塑“生命的模樣”。第一章《晨練—老式百鳥朝鳳》由主奏樂器“把攥子”以及嗩吶、笙、笛、打擊樂等協奏樂器共同演繹,再現了民間嗩吶班社晨練時班主對學藝子弟言傳身教的場景。把攥子主奏的《老式百鳥朝鳳》是豫劇經典曲牌,俗稱“抬花轎”,旋律歡快,嗩吶聲鮮活嘹亮,適合民間婚禮的喜慶場面。全曲在樂隊合奏中推向高潮。第二章《迎生—慶賀令》由小銅嗩吶擔任主奏,講述了主家翹盼誕子時的緊張和喜添新丁后的開心。這里的《慶賀令》是嗩吶常用曲牌之一,多用于婚禮、慶生、賀壽等紅事。第三章《拜師—小開門》中,《小開門》原是京劇胡琴曲牌,意為初學者的開蒙之曲。周家班通過讓大小笛子擔任主奏來展現民間嗩吶班社拜師的場景:子拜師于父,眾徒弟列隊兩側,笙管奏樂,重現了周家班族系血脈傳承的內在方式和傳統的拜師受戒儀式過程。第四章《賀金榜—吹大戲》通過樂師精湛的咔戲技藝,將音樂劇推進一個小高潮,劇情表現的是百姓“高中金榜”后,主家“請班作樂”為之慶賀的熱鬧場面。“中國北方的吹打樂無不演奏‘咔戲’,即模擬戲曲唱腔的演奏。”①張伯瑜《我們從戲樂和器樂中聽到了什么?》,載《中國音樂學》2016年第2期。周家班咔戲樂師一人飾多角上演“吹大戲”,運用小銅嗩吶、管子、把攥子等吹奏樂器模擬戲曲中生、旦、凈等行當的唱腔和念白特點。在模仿“大花臉”時用嗩吶發出的沙啞圓厚之音色,惟妙惟肖,尤其能令觀眾紛紛喝彩。第五章《慶新婚—梵字調》是劇情發展的轉折點,周家班在展現傳統婚俗儀禮中吹奏的《梵字調》旋律之外,還在舞臺表演中加入了班主之子作樂敷衍,與班主頑固對抗,最終叛離周家班的劇情。“慶新婚”大小喇叭主奏的“萬年紅”旋律與父子強烈沖突的劇情形成極大反差,為下一章節從喜到悲的轉型埋下伏筆。第六章《思兒孫—大悲調慢板》由班主一人手持大海喇叭進行演奏,節奏緩慢,旋律悲涼悠揚,表述著長輩對晚輩的思念和周家班面臨的后繼無人的境況。在悲痛中,劇情再次發展:班主在家門口撿得一名棄嬰,也仿佛在悲傷中再次看到了周家班未來的希望。第七章《祝壽—對棚》講述了在民間祝壽活動中,主家邀請周家班和搖滾樂隊“對棚”(競技)演奏的場面,暗喻當下傳統音樂遭遇沖擊時,周家班面對挑戰和堅守傳統。周家班樂師在對棚中以“雙管”作為主奏樂器,通過口舌與手指的快速配合,將“雙管”吹奏技巧展現得淋漓盡致,讓搖滾樂隊的主奏樂手(班主之子)失利后忿忿離場。第八章《喚醒—青揚》由養子手持雙管演奏“青揚”主題旋律,傾訴著班主對子嗣的思念與挽留,也隱喻著他內心的遺憾和悲痛。老班主最終駕鶴西去。第九章《辭靈—大悲調》描述了班主之子歷經漂泊歸家,面對喪父情景時的痛徹心扉,他迷途知返,再次繼承周家班衣缽,執手當年生父所吹的“大海喇叭”,并再次奏響“大悲調”,為父辭靈。樂師用大海喇叭模仿民間葬禮孝子賢孫“哭喪”時的情景,似乎在詰問現實生活中人類生命的真諦與靈魂的歸處。第十章《生生—雁落沙灘》是全劇的最終高潮部分,周家班樂師每人手捧一支大喇叭,排成倒“人”字形隊伍,班主在舞臺后場與整個樂班的吹奏呼應,不難讓人聯想到“大雁南歸”的情景,訴說著幾多悲鳴和憂傷。《雁落沙灘》是經典的嗩吶曲目,源自陜西民間,一般在祭奠已故親人時用大嗩吶演奏。周家班現場用大喇叭群模擬雁隊飛鳴而下,曲調尤為蒼茫,凸顯悲壯。
該劇還有一個《尾聲》環節,設計較為由靈活,由周家班全體成員進行嗩吶即興演奏。在觀眾不斷的叫好聲中,他們還會獻上熱鬧歡騰的返場曲目,將演出推向第三次高潮。
《桌》可謂傳統民間音樂舞臺轉型的一次成功嘗試。它不但保留了民間鼓吹樂的傳統藝術特色,還通過音樂劇這種綜合藝術形式深化了民間人生儀禮的情感表達。“從生到死”以及“從叛離到回歸”這兩個主題脈絡,配上周家班樂師純熟的技藝和多樣的曲牌變化,無疑可以引發對“樂與人”“樂與器”“樂與禮”“樂與俗”之間的傳統文化內涵的深入領悟。
“習得一種音樂傳統,既涉及社會的過程,也涉及認知和身體的過程。”①[美]蒂莫西·賴斯著《愿它充滿你的心靈——體驗保加利亞音樂》,黃婉、吳艷、黃泉峰譯,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69頁。該劇演員中沒有科班出身的,他們全部自幼在皖北的鄉土文化中成長,耳濡目染了周家班老一輩藝人吹打技藝之精髓,也充分汲取了民間禮俗音樂深厚的積淀。他們通過家族傳承拜師學藝、操練,成了這片地域文化土壤滋養出的純正民間藝人;他們的傳承譜系也足以展現中國民間傳統音樂文化自發自覺的傳承之力。
全劇在樂器運用、曲牌選擇、劇目編排等方面充分體現著“周家班”音樂的多重功能屬性。“音樂的功能作用是多方面的,一種音樂活動或現象可以在同一時候和場合中表現出多種功能作用,而且這一音樂活動或現象又會因為在不同的社會和文化中表現為不同的功能作用。”②洛秦著《音樂中的文化與文化中的音樂》,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頁。音樂劇的燈光舞美、造型設計與嗩吶音聲之間的強弱轉換,充分體現著音樂的審美功能;“把攥子”“咔戲”“雙管斗樂”等多樣的樂器和方法,與《老式百鳥朝鳳》《小開門》《梵字調》等慶賀曲牌的靈活運用,都彰顯著音樂的娛樂功能;《思兒孫》《喚醒》《辭靈》等劇情的表現手法中,嗩吶音聲都為人物角色“代言”,刻畫與宣泄人物內心世界的多重情感,呈示著音樂的交流表達功能;《生生—雁落沙灘》用多支大嗩吶模擬群雁“哀鳴”則是音樂象征功能的體現;皖蘇魯豫地區“人生儀禮”與“嗩吶音聲”的不可割裂性,深深觸動著觀眾心底對生命的詰問與尊重,更是彰顯著音樂的社會功能。
當然,作品在認識與觀念層面還有打磨與提高的空間,如劇中呈現的各類民間儀式腳本應予以本源考究,以強化音樂與文化間的整體意識。像《辭靈》中用大海喇叭演奏《大悲調》模仿“哭喪”時的表現過于外露,可結合民間傳統喪葬儀禮中的音樂文化事項重新編創,讓作品擁有更深厚的傳統文化底蘊,更好地成為民間禮俗的支柱。
但總之,民間班社是傳統音樂得以傳習的重要場所。“在文化認同下,樂班承載儀式及其用樂成為維系鄉民儀式性情感訴求的橋梁和紐帶,也為鄉民情感‘代言’。”音樂班社是“中國傳統文化民間存在不可或缺的力量”。③項陽《我看“周家班”——一個民間音樂班社所展示的禮與樂》,載《人民政協報》2017年7月24日,第9版。《桌》的成功上演提示我們,民間社團在延續傳統的同時,也有可能找到新型路徑和傳播方式,用以發展傳統、弘揚傳統。如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面臨重重挑戰,我們在思考如何將音樂文化傳統在當代社會進行轉化,且最終要通過“樂”的形式得以呈現的問題時,《桌》劇不失為一個可以借鑒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