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一開場,舞臺端坐著十幾號人,姿勢各異,但都面向觀眾。幕一開啟,不容遲疑,臺詞爭先恐后闖入。臺詞屬于原作,老舍筆下的王利發、秦仲義、劉麻子等幾位爺在茶館里碰見,喝一碗茶,打發一碗爛肉面給外頭要飯的。你來我往的聊天中順帶講一個悲慘故事:劉麻子花十兩銀子從康六那里買了他女兒,倒手賣給龐太監,得雪花白銀二百兩。表演方式卻令人意外,每一句詞仍然字正腔圓,但發聲技巧和麥克風都被擯棄,演員們用真嗓拼命,特別是扮演常四爺的陳明昊,每一句話出來似乎都用盡了力氣。
孟京輝告訴本刊,這個表演方式來源于他與陳明昊在薩爾茨堡戲劇節看的一個清唱劇,覺得拋棄一切而專注“唱”是個不錯的想法,《茶館》也可以這樣弄。一開始排練的時候,演員們還本能地保護自己,提著氣,怕壞了嗓子,演起來總覺得不對。劇組就做實驗,發現“人在吶喊的時候人物就沒了,憤怒的時候那種訴說是對著空氣,我和我是一樣的,什么常四爺松二爺,全都一樣”。孟京輝就跟演員們講:“所有人能量都是一百,往一百二去喊。”導演引領演員們互相比,看誰聲音大,比著比著聲勢就起來了。這場戲就成了。
《茶館》的戲劇構作塞巴斯蒂安·凱撒(Sebastian Kaiser)非常堅持“話劇舞臺不該使用麥克風”。他告訴本刊:“某種程度上,麥克風在阻隔真相。”在他看來,如果使用麥克風,當觀眾閉上眼睛,會無法分辨聲音來自舞臺哪個角落,這便是“失真”的直觀表現。而《茶館》第一幕在表達上如此高效,的確也印證了凱撒的觀點。
事實上,孟京輝在《茶館》里注入了無數想法、演繹和情緒,這使得《茶館》成為一出非常豐富的戲,可說的東西非常多。第一場之后,熟悉孟京輝的觀眾很快就捕捉到他們心中的“孟氏元素”。比如《我愛×××》中大段排比句式,《茶館》里有;比如《戀愛的犀牛》里那種瘋狂的愛情,《茶館》里也有。更多的是天馬行空的聯想能力,比如老舍提到一句“大蜘蛛成精”,孟京輝抓住了就能發揮出來。
我作為觀眾喜歡的其中一場戲是“麥當勞”。舞臺高處,演員們面無表情地在麥當勞點餐,與一位收銀員發生對話。有人繁復地點了十多樣,收銀員只給一句:“只有兒童套餐了。”觀眾笑,但很快又想到,與它產生對照關系的正是爛肉面,老舍的《茶館》里唯一一樣吃食。
孟京輝在《〈茶館〉之殤》這本書里讀到一些關于這碗面的文字,他意識到,面不只是面,面是“饑餓”,老舍在寫饑餓帶給人的尊嚴喪失和世道混亂。人與人之間的壓迫,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物質匱乏和思想動蕩,全在這碗面里頭了。孟京輝于是問自己:“那還有必要展示一些畫廊式的人物嗎?”答案是:否。
他把“爛肉面”這個題目布置給了丁一騰,唐鐵嘴的扮演者。丁一騰發展了至少六段關于爛肉面的小品,留下了一部分。工業社會中的連鎖快餐店,與一碗貧窮的爛肉面,這種對照、關聯在《茶館》里處處皆是——把老舍原作中的一些元素提煉出來,做成段落,撒到整部作品里去,這是孟京輝這次重新闡釋《茶館》的創作方法之一。“我原來還準備了一段‘莫談國事,一段‘siri演唱,后來發現這些片段只能承載一部分。”最后只留下了爛肉面。

孟京輝改編《茶館》在第六屆烏鎮戲劇節首演
如果你在現場,會感到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舞臺。想象一個巨大的車輪子,中空,挖出一個梯形。孟京輝說那塊梯形其實是一間房子的外形,一側還多挖一長條,以為屋檐。正是這個屋檐為《茶館》帶去驚喜。
尾聲處,王利發撒一把紙錢,這是老舍冷調性筆觸下最后的悲憤一刻。孟京輝發現當輪子轉動起來,梯形房子里的紙錢自動就撒了起來。巧妙的是,那塊屋檐卡住了物件,把它們帶到最高處,那一刻的墜落來自高空,將悲憤一刻放大得更為廣闊。當這一幕轟隆隆運轉,輪子下面,文章扮演的王利發的大段獨白幾乎聽不見,也無人在聽,孟京輝就跟對此提出疑惑的文章說:“那時候你的臺詞就成了聲音,以聲音的形式存在。”
也有別的爭議。
其中一幕令幾位女性觀眾退場。那是三個半小時中只占幾分鐘的一個段落:舞臺右側,兩兄弟商量如何用僅有的錢討“娘們兒”,錢只夠用來討一個,可誰都不想打光棍,唯一的解決辦法是什么?臺詞繞著解決方案團團打轉,與此同時,就在舞臺左側,一個全副武裝的工人裝扮的角色正用電動鋸刀實時鋸著一個白色塑料模特,從兩腿中間開始,一分為二。
他們原本的方案比這殘酷得多。孟京輝一開始想使用豬肉,新鮮砍殺、鮮血淋漓的生豬肉,嘗試后發現生豬肉盡是油,使地面打滑,如果不是因為這樣,這個重口味思路很可能也就保留下來了。
即便如此生猛,孟京輝仍然認為“有些東西太理性了,還可以更瘋狂一些”。
當一位創作者去觸碰經典,最大的爭議一定來自于“經典是否可以這樣改”。烏鎮戲劇節語境下,這個問題則具象為:把《茶館》弄成這樣荒不荒唐?“是不是太胡來了?”孟京輝自己也問。
在烏鎮戲劇節演完這4場,算是《茶館》告一段落。“要總結一下嗎?”我問導演。“我覺得這版《茶館》是我們能對中國當代戲劇所做的最豪放的一個努力。如果我們再往里投入更多能量,它就炸了,如果投入小一點,我們又不愿意。我們力所能及的最最瘋狂、最最激蕩、最最掙扎的內心,都在這版《茶館》里展示出來了。我給我自己和我的合作者們打分,就是80分。如果接下來能巡演多一點,能夠在這過程中再增加熟練程度,情緒情感的力度,顆粒感和質感能再豐富一點,技術上更巧妙漂亮一點,它還能達到86.5分。”
中央戲劇學院教授沈林跟我感慨這部作品的銳氣,“它又生猛又新鮮,當然有爭議,但相比于一部平庸的好戲,我寧可看一部不平庸的爭議之作。一部戲只演幾天,但大家說長道短,相當于一直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