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櫻
唐唐告訴我,我們到達的前一天,馬公本島的湖西鄉隘門海灘上,沖來一只百歲綠蠵龜的尸體。趕往隘門海灘的時候,只見幾個做快艇生意的年輕人正在招攬著玩水的觀光客,沙灘上響著熱辣的電音舞曲。“綠蠵龜是不上岸的,有時候晚上我會和它對視。但是一年也沒有一次。”這片海灘非常偏僻,但是風景秀麗,有一道天然的月牙形港灣。在臺灣乃至世界最大的綠蠵龜保護基地望安島,我終于見到了兩只快要兩歲、即將被放歸大海的和小臉盆差不多大小的瀕危動物綠蠵龜。這種龜和巨大的肉食龜不同,以馬尾藻、海草和浮游生物為主食,蠵的意思本是“大龜”。
“兩歲,3公斤到5公斤是最好的重返大海的時機。” 望安綠蠵龜觀光保育中心館長王文森告訴我。這兩只小龜正是兩年前在望安沙灘上的龜卵中孵化的,海龜的習性是不斷回到自己產卵、出生的地方,因此來產卵的,和將來回來的,大都是望安龜。它們的母親上岸前要觀察很久,任何聲響和動物包括人類都會使它放棄。到確定沒有威脅,筆直爬上第一個斜坡。先打大洞將自己藏起來,再打小洞產卵,有時會花很長時間挖很多個洞才決定。這兩只小龜,從乒乓球大小的時刻就被護岸員發現了,

來自桃園的唐采伶外號“唐小三”,落腳在澎湖湖西鄉果葉村,她成立“O2Lab海漂實驗室”,撿拾海漂垃圾創作各類工藝品
已經在保育中心被人類精心照顧了兩年。“年初的時候它們還不會沉下去,總是要浮起來呼吸,就說明它們的肺沒有發育完全。對于綠蠵龜來說,冒頭是非常危險的,離水面越近,越有可能被漁網打撈,或被螺旋槳打傷。但是近來好多了,已經學會潛水了。”望安島是自古以來的綠蠵龜繁衍之地,現在畫出了六片嚴格的棲息地,把望安島最好的風景沙灘,留給了動物。20歲以上的綠蠵龜每2~9年才會去一次交配區,但每季能產1~9窩,每窩100顆卵。強大的繁殖力,存活率卻只有千分之一。從1994年到1998年,“望安一號”到“望安八號”八只龜帶上了衛星追蹤系統。結果顯示這些望安龜產后要游數百公里至上千公里前往中國福建、海南,以及日本九州、菲律賓等地覓食。
這一晚我留宿在望安小吃部的樓上,心想無緣見到上岸產卵的龜媽媽了。樓下的沙灘寫著綠蠵龜棲息地。按照母龜喜歡回到同一地點產卵的規律,近18年來的研究顯示,每年來到望安的母龜只有在2~19頭之間不等。我只覺得全島烏漆麻黑,原來為了不打擾綠蠵龜,沙灘和海岸的照明會使小龜誤解亮的地方是海面,因此在沙灘的斜坡以上也盡量減低照明。
從晚上8點到早晨5點,是嚴格的沙灘管理時間,任何人不得進入沙灘。望安島海岸線主要是玄武巖所構成的岸,由細石英沙、珊瑚遺體和貝殼粉末組成了長達術前公尺的沙灘,是自古以來綠蠵龜上岸產卵的天然產房,漲潮時的綠蠵龜才能游過大片的礁巖,越過高潮線上第一個沙埯的沙草交界處就會開始嘗試挖洞。沙子的顆粒、緊密度、含水量、植被密度都會影響龜卵孵化。
但是這片平坦的四方丘熔巖島嶼上,能夠有這么平坦的沙灘已經非常難得了。歷年來,這里上岸的龜媽媽在3到19只之間浮動,卻使望安島將沙灘水泥建筑堤壩減少到了最小的程度,漁船不易停泊,沙灘不能游覽,付出了經濟的代價。在60年前的記錄中,綠蠵龜產卵地極多,臺灣東部到南部、澎湖、金門、蘭嶼、東沙、南沙群島都是良好的產床。然而近幾十年,綠蠵龜被海底垃圾纏繞、誤食海漂垃圾、遭到污染或被誤捕受傷,數量急速下降,海陸棲息地逐漸被開發成水泥堤壩或人工游覽沙灘,除了極罕見的離島,臺灣本島的綠蠵龜已經再也沒有產卵的蹤跡了。
1999年,熱愛海龜的博士生在寵物市場上發現有人販售極小的綠蠵龜,尋根究底追蹤到了望安島,才發覺了這個世界上僅有的龜之王國。望安島雖然沒有大面積捕殺龜的傳統,但是有漁民有吃龜蛋補充蛋白質的習慣。在建立保護基地的前面幾年,當地居民和保護者產生了激烈的矛盾。在保護館門口有一只粗糙的巨大石龜,我以為是年代久遠的什么紀念品,沒想到,王文森告訴我,那只龜是開館之際,望安島民把這只石龜吊在了館門口,作為“嚇禮”。
設立保護區,正好是2003年臺灣開始鼓勵發展旅游的時間。妨礙了觀光游覽,導致望安島作為澎湖最有名的離島,逐漸被游客排除在了行程之外,真正變成了世外之地。也正是因為這個基地的建設,每年申請來志愿巡灘的海龜愛好者有幾百人。大學生因為來巡了一個月班,就考了研究生,又過來做研究的有好幾個。當年賣龜蛋的島民逐漸受雇成為巡灘員,拋棄了以龜蛋補充蛋白質的習慣。
稚嫩的字體寫滿了綠蠵龜基地的墻面:“龜派氣功!”“小龜龜不要被抓走”“活到一百歲,一百五十歲”“30年后記得回來呦”……兩只小龜舞動著翅膀一樣的背鰭,在不大的水族缸里遨游,姿態優雅可愛。“兩歲前只會浮在水面上睡覺,就會被洋流推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只有沉下去指甲扣住珊瑚礁睡覺。”
晚上我們在唯一的全家超市吃完晚餐,正想沿坡道返回住處,就看到一個碩大的陸蟹,舉著鉗子,飛快地橫向從我們面前穿越過去。它勢頭生猛,見坡上坡,相當果決。我們攔著它的去路,沒想到引來一旁水產店老板娘的注意,喚來老板用一只拖鞋將它收了。
其實我根本沒有時間到海邊去,第二天我跨在黃子明(臺灣攝影師)的摩托車上,聽他說起曾經在這里吃過一次海苔煎餅。望安的民生經濟一概不發達,小吃部也不做早餐,只能到全家去買飯團果腹。我突然看到看起來七零八落的小攤位后,一個男孩正在睡覺。“有海苔煎餅嗎?” “有!”他猛地醒過來。我這才坐在了這片極美、極靜的海灘邊的塑料桌旁。
這片網埯口沙灘草地保護區是我見過最美的沙灘,天然的顏色分層,白色沙灘往海里去的顏色變成了淺綠、透綠、水藍和紫色。烈日當空的時節,只有一對情侶漫步了幾分鐘就離開了。
我到雙心石滬的時候有點意外,周圍大巴上爭分奪秒比心的游客將我迅速環繞,我和黃子明走下山崖,才覺得這樣有觀賞意義的石滬雖然美麗,卻失去了生態中本身的意義。后來到吉貝島去,我才發現,石滬本身就是人工的智慧,并不因為其美麗的形狀就減損了價值,相反,石滬與澎湖水域天然地互相融合,不因為美而存在。
西吉藍洞本來是我此行的一個重要目的,那據稱被藍色海水反射出通體透藍的半開玄武巖海蝕洞,已經被政府封閉,不再對外開放,私自進入會被判5年以下有期徒刑。本來透天的藍洞是被日本的潛水愛好者發現,一下子在網上爆紅,和塞班、大溪地等地的藍洞不同,是一個巖洞的空間,但是因為水流湍急,對于機動船來說,很容易出危險。

澎湖七美島的雙心石滬是澎湖最具代表性的景觀
我們在西吉島外的海域張望古稱“灶籠”的藍洞,其實澎湖島上的海蝕洞很多,鯨魚洞時常被水壓噴出水流,更好看。而無人的南方四島,那海水波紋之下已經是不同的顏色,深色的礁石和珊瑚叢,讓海下的形態看起來非常明確,卻又難以親近。“被珊瑚刮到受傷是常事。”珊瑚礁上的海草好像海底的草原,而靠近西吉等島嶼的地方,大片紫色的珊瑚礁形成的薰衣草叢林,更是潛水愛好者的心頭好。七美島面積6.99平方公里,騎著摩托車,一處處細細地看,四五個小時也足夠了,戶籍上有3000多人口,可我走出很遠卻見不到一個人,“七美出船長,很多人都搬到高雄去了,做遠洋漁船的船長,只是把戶籍留在老家。”
七美的島與海之間直起直落,玄武巖分崩出各種形狀的海蝕平臺,是勇敢的攀巖者們最喜歡挑戰的地帶。而島上目見之處,是空曠寬廣的草原。十幾年前澎湖開展了大規模的青青草原行動,將數百年里島民的墳墓遷入納骨塔,當時成為非常大的社會矛盾。

澎湖西嶼池西村宏偉的柱狀玄武巖景觀
賣風如茶的76歲島民蔡老伯告訴我,他們一家十口人,至今還生活在自己的老宅院里,“我的小兒子還沒有結婚”。上一輩人還有擇偶的自由,到了近二三十年,偏僻的七美離島,和很多澎湖小島一樣,越南新娘成了特殊的人群。我們一到七美,就在租摩托車的地方,捕獲了一位美麗的老板娘。她臉色白凈,身量苗條,雖然包裹得嚴實,卻仍然有楚楚動人的風韻。
張永杰告訴我,澎湖島上的居民歷代的祖先歸葬在風景最好的地方,因此特別重視清明和中元兩個節日。大蛤包飯就是在祭拜先祖過程中吃掉的食物,把蛤蜊殼堆放在墳墓周圍,以確保方位不迷失。七美牛群遍地,黑色和黃色的品種大多是肉牛。原本是菜宅的地方因為少人維護逐漸荒蕪,都成了牛群吃草。藍色的海洋和藍天煥發攝人心魄的美。我們在七美南滬港下船,阮小姐就迎了上來。黃子明騎摩托車載我要走,阮小姐攔住了我,問我怎么不戴防曬的套袖和遮臉巾。
“要包要包。”她眉眼幽深,皮膚白細,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她并不是為了給我推銷什么東西,只是純粹覺得我沒有做好防曬。阮小姐幾乎沒有一點語言的隔閡了。她的閩南語比普通話更好,我問她嫁到這里來覺得怎么樣。“我老公是做租車生意,中介沒有騙我。”在胡志明市長大,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對自己的經濟情況相當滿意。
現代規則給古老的澎湖生態也畫出了活動范圍。按照國家公園的劃定范圍,七美行政下屬的島嶼幾乎全數被保護起來了。這種行政屬地規劃的意義并不大,在不通交通船,也幾乎沒有工作人員以外的人活動的離島上,西吉、東吉、頭巾等小島的保護措施極為嚴格。七美的離島貓嶼是臺灣第一個海鳥保護區,在3月到9月海鳥繁殖季節時實行特殊的保護制度。這也是澎湖對于一般旅游者可以前往的季節。
為了保護西吉、東吉的玄武巖熔巖流噴發時形成的特殊地質景觀,柱狀玄武巖極為壯麗,且少有人到達,成了燕鷗等候鳥棲息的場所。我來之前以為這些小島上有人居住,還有一年一度的可以劃船前往的節日。但是當地人很快打消了我的想象。
七美周圍的離島,并不能私自登島。至今可以上島的許可,只有在每年11月到次年3月的紫菜生長季時,得到特許采紫菜許可證書的一些漁民,才可以包船前往這些無人島。
望安島一直是馬公本島以外文化最盛之地。在前往望安之前,我聯系上了澎湖最好的中學,馬公高中的退休校長曾文明。在澎湖圖書館、澎湖科技大學一直到望安鄉政府,我說起曾文明這個名字都得到了“內行”的眼神。澎湖的活歷史曾文明,瘦瘦小小的,見到我的時候正要乘船去馬公高中做圖書館志愿者。“這幾天開學了,我和老伴就去把圖書館好好整理打掃一下。”我們的第一個采訪就約在高中教室外走廊的石臺階上。他帶了非常多的資料,保留著講故事和糾察細節的熱情,和知識分子的客觀。
推開黑色船漆鑲著紅色花釘的大門,有300年歷史的花宅聚落保留典型的澎湖古典社會的規制和形態。自上世紀70年代開始,不斷受到矚目,拍過電影,也有過一波波的文化保護浪潮,最后這個任務,還是落在了花宅人的身上。2003年,花宅進入“世界文化紀念物守護基金會”(WMF)全球100個瀕危的古跡名單,也列入守護計劃WMW,第二年進入“100大最值得關懷及保存的文化紀念物”。從未進入過官方保護視野的花宅聚落才開始有了調查和規劃。在我看到的望安鄉志里有一篇非常詳盡的歷史地位的文章,和曾文明提起時,他說,這是一篇博士論文,做了幾年。花宅的學術地位和價值在近十幾年里得到了體現,但曾文明和花宅的村民們,既沒有收過門票,也并不想以此為生。
唯一一個買下了店鋪的,是花宅的女婿繆老先生,全家隨父親赴臺后,父親很快郁郁而終,而他則考入政治大學,再到老來跟夫人回鄉來到花宅,居住至今。繆老先生每日做黑糖糕、風如茶和“麥芽糖番露穗球”,有點類似爆米花,而詩與字卻看得出來童子功。“塵鏊汗漿熱火旺,鼎中涼茶益涼身”我以為這些掛著的毛筆字,只是關于鋪子里寥寥幾個產品的介紹,沒想到都是繆老自己寫的。“桂花巷里尋桂花,柴扉斑駁日映瓦,長天與海共一色,炊煙裊裊是漁家。”
女兒繆琴馨是位活潑淵博的女性,她也回自己的外公家居住,成了花宅“歸來”的年輕一輩守護者。“我父親受了一輩子苦,現在的花宅生活是他最開心的時候。”繆先生拿出了自己毛筆寫的厚厚的詩來與我分享,說自己幼年在父親的嚴管之下,受的是傳統中國教育,來到臺灣后,父親不得志早逝,家道中落,母親以自己出色的女紅“湖紗”去技術學校里教課,才勉強讓孩子們有飯吃。“我的幾個兄弟姐妹因為受到撫恤都有書讀,當時的將領子弟可以上政治大學,但我對政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近八十高齡,每天早上4點起來,手工炒爆米花,過上了“晨踏朝露夜觀星,還聽雀噪松濤吟”的理想生活。“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故鄉,這里就是我的故鄉了。”
我到的時候,望安小學正好度過了百年生日。花宅的房子,格局都緊湊,走廊狹窄,外面的房子之間的距離更狹窄,用來防風相當不錯。進門就是袋貓糧,這一街的貓,小黑要吃貓飯有自己的鍋子,南瓜要吃貓糧和罐罐,貓比人還多,互相蹦跶著玩鬧。我們去港口看漁夫半夜歸來,南瓜就一直跟著我們,等我們跟兩艘船采訪完了。才看到它不敢超過自己的領地,但是一直在港口蹲著等待。澎湖的各個離島警力過剩,一晚上采訪,警車來了兩次,貓兒對警燈都毫無反應,側耳朵聽老爺爺講故事。
對比下來,同樣有古厝卻沒能得到很好挖掘的合界,我們去看放水燈的地方,其狀態卻是荒草叢生。盡管政府花錢力保建筑格式不變,整修出貝殼鋪就的道路,卻無法挽救消失的生氣。我和另一家人在荒廢的古厝里不斷墻頭巷尾相遇,只好一起感嘆“漂亮,可惜”。
無論澎湖的哪個離島,學校都沒有望安的文風鼎盛。花宅中古厝格式相仿,但是曾家顯然門楣更漂亮,有一個曾字,內院的飛魚口也很精美。對于附會的傳說曾文明非常介意。曾文明特意在花宅的曾家古厝門口寫出了說明,房屋造于1919年,是從事貨船業的祖輩曾精所建,曾家祖輩討海為生,并不是導游們口中的“書香門第”“大戶人家”,與官員也毫無關系。2002年孫輩13人共同集資,依照原貌修繕了古厝。曾家的特點是自己設計的“曾”姓窗,仿照了書卷的形式。而綠釉花窗和馬約利卡彩色瓷磚也是構建部分,“拋繡球”“女兒墻”一類的解說純屬附會。
曾文明5歲念書,還是私塾。他年幼家貧,能夠去馬公讀初中,望安的學生中,曾文明被介紹給更資深的校長,得到了一筆助學金,正好夠他完成學業。澎湖的高考考場的設立在1979年。過去學生們要參加高考,需要乘船到臺灣本島最近的大城市高雄參加。從文化大學畢業后,曾文明當了8年公務員,得到馬公的中學招收老師的消息,又考回了澎湖。
他說話做事自有一種古風和傲氣,深沉平靜的氣度。在他年輕時,覺得澎湖的歷史沒有人研究,沒有人寫,他從牌匾和對聯開始研究,把古資料搜尋了遍。澎湖300多座廟宇,他退休后把研究重點后來放在了望安。接地氣、妥帖、實際,曾文明保留著日本、荷蘭等多地學者對澎湖研究的第一手資料。他給我講瓦斯爐不能由公船運輸,病人如何送去醫院急救,考教師的不容易,如何從出版社、從去中國內地的人口中,搜尋自己研究一個窗戶,一個門楣上詩詞圖畫的證據,還要每周二去馬公中學圖書館做義工。

當地老人在澎湖望安島中社村花宅聚落整理蔬菜。花宅保留了許多傳統古厝,2010年被評為全臺第一個“重要聚落”
老兩口精神滿滿,騎摩托車,和我坐在學校走廊里續話。“年輕時我看到為了上研究所,就要對導師們說好話。而我所在的文化大學是私立學校,當年聘請的教授,都來自全臺灣各個大學,雖然他們很有名望,可是對客座制的學生并不親近,一到下課,夾包就走。”這與曾文明從小渴望的圣賢書有非常大的差距。他回澎湖之后用了很多年扎根在澎湖當地的歷史和文化研究當中,近20年他年紀漸長,將望安本身的文化作為研究對象。我在許多地方,比如綠蠵龜保護中心,看到一塊石碑,發現者就是他。又去查閱天后宮最早的楹聯,再一看整理考據,也是他。曾文明把工作以外的時間全部用來做人物訪問和田野調查,他從不問報酬,也無所謂政府或輿論的反饋。
曾文明發現的這塊好善堂碑,是光緒六年元月的一塊宣教良善的碑,是澎湖最早對于人和自然,“保育”觀念的記載,這塊石碑曾文明曾有所耳聞,遍尋望安島多年,才在排水溝的油污中找到。被發掘后,記載進入了臺灣文明史。碑上寫島民生長于海濱,愚氓無知,對于女嬰、山上耕牛、海之龜鱉,往往殘害。于是當地良善人士,尤其是花宅、網安、將軍三地富戶,捐資補助,給女嬰每年1000文,老病耕牛每年2000文,海龜大的10文,小的12文,以免受害。
望安島上的花宅進入了世界文化遺存名錄,至今看來都覺得難以想象。我們一開始去看放水燈的古村落里,有一戶大宅奢華富麗卻荒無人煙,望安這一個小小的離島,竟然能從這么多的聚落里跳出來,是曾文明這樣的望安知識分子,一輩子心血的結果。
走在花宅的石板路上,路邊是對人毫無戒心的貓,老故事墻上的小燕鷗有著烏黑的秀發,純白的胸頸,黃色的小嘴,這些鳥在望安附近的島上繁衍,叫聲類似鴨子的“嘎嘎”聲,草地沙灘上都不難看到鳳尾、紅燕鷗、白眉燕鷗的足跡。
花宅名花,但實際上是以“花心”的村中小丘為核心的。山仔尾頂(花心)周圍,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低丘,地貌如花瓣環拱花心。離花嶼有些距離。花嶼是望安島往福建方向看最明顯的一個島,也是因為福建漁民從花嶼航海而來,僅能看到望安島上有一個極低矮的山包,這在澎湖島嶼內已經可以被稱作“花心”,花宅就在花嶼島和望安花心山之間,才有了這么一個美麗的名字。
花宅好似一個古典的夢。漁家的生活場景在澎湖博物館被用一整個展廳的模型放大了。只要按一個按鈕,山頂上的孩子就開始放風箏,港灣邊的人們向魚灶里倒魚,水井邊上是歸來擦身的漁民和洗衣服的婦人們,這個島民之夢是澎湖的生活意象里最和諧的畫面,也讓我在望安的一晚待得非常舒適。
我們臨時決定把借來的車停在港邊,去吉貝島住一個晚上。往吉貝島去的船非常顛簸,自古這里的水流速度就很湍急,被稱為“八卦流”,我去的時候尚不覺得,早晨搭7點的船回本島,在船上完全無法站立,只能爬去艙底。“一磽,二吼,三西流”的澎湖俗諺,水流最急的“一磽”,就是吉貝的目斗嶼。吼門和西嶼則排在其后。
“我們吉貝為什么石滬多,因為海里富嘛。”我在岸上看到的目斗嶼,是澎湖列島的最北的最后一個島。目斗嶼一起的北海漁場,自古以來都是澎湖列島的幾大近海富礦之一。因此修建在這個方位的石滬也特別多。除了阻止我上船,漁民都很和善。吉貝島四周的潮間帶非常遼闊,海底地形非常復雜。島的東南西北,以東邊岸水域最深,海流急,其他三邊海底的起伏比較小,但是有很多礁緣溝,逐漸向外伸展,海域間有許多沉水巖礁,會妨礙漁船的通行,確實是魚群的棲息天堂。
吉貝島是澎湖最早專門發展旅游的地方,設施物資都很方便,聽說當天的拜船儀式之后,會有村里的流水席盛宴,我們當然不能錯過,所以什么行李也沒帶就上了島。到了才發現,所謂的商店街,不過是兩家紀念品小店,三家小餐館,民宿在兩頭各有幾間,也都稱不上設備,只是最普通的小旅館。陪我們去采訪的陳老師說,自己還是小孩子時,就跟著父母來過吉貝島玩,十幾年前還有一部偶像劇《海豚灣戀人》在這里拍攝取景。不過現在的吉貝也并沒有特別“旅游景點”化,和我一起搭船的人看起來都是學生模樣,拖個小箱子和伙伴們一起出游,管這叫“輕旅行”,據說因為不會抱太大的期待。下午我們看完石滬,去沙尾海灘的時候看到了他們在玩水上項目,17點多已經開始回民宿燒烤了。“你不來吃的話,一會兒只能吃7-11哦。”

澎湖吉貝嶼居民仍保有在農歷七月拜船的儀式,漁民會自己烹調各式供品,在船上祭拜老大公,祈求漁獲豐收
15點鐘開始,吉貝碼頭里的漁船已經開始有船主拿著香火紙燭,端著鍋,一旁是女人端著一個個盤子,在船上擺了起來。先燒紙放炮,由男人來一樣樣在船上把供品擺好。前一晚捕了三只龍蝦,個頭都不小。這一天的供品,與我在赤馬村看普度時,唯一相同的,就是擺成八字形的酒杯和碗筷,菜色卻豐富了很多,從澎湖本地的大龍蝦,到縣產代表石斑魚、手工做的黑糖糕,全都是媳婦們自己的勞作,整齊、漂亮,透著可口和舒適,而不是一般拜拜用的現成的包裝成品食物了。
從吉貝回來錯過了朝陽,卻覺得早上銀色的海光開始發冷了,似乎也不是突如其來,我的皮膚在感受每天多一絲的涼意,就是在酷熱的暴曬之中,每天傍晚的溫度也不一樣了。吉貝的海邊,我們被邀請一起吃辦桌。其實下午我在祭船儀式上已經看到了這些菜,漁民師傅阿德一邊阻止我下船,一邊說晚上來吃之類的客套話。沒想到我們晚上去看村里的流水席,正好路過了這一桌人。
他女兒新生的寶寶在樓上睡覺,兒子是華航的空少,阿德娶了一位漂亮又能干的越南太太,他們46歲就當上了外公外婆,兩個人做東,這一桌確實可看又可吃。嘗嘗那昨晚撈上來的龍蝦,吃吃章魚燒,和從辦桌鋪師那里買來的小排骨。可是我看大家都不太動筷子,喝酒才是他們的重點。
另一邊村活動中心里,臺上四個穿著清涼、表演閩南語歌的演員,臺下是十幾桌鄉親,尷尬的五個政治家,背后是名字,胸前是“縣長候選人”,在一桌桌地敬酒。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應付。我跟阿德吐槽,這也太尷尬了。“沒關系,我們自在得很,倒是他們不太自在。”
吉貝人很會看“勢”。坐在岸邊,莊再得自家酒席上,我和吉貝的船老板們討論海流,是從八卦開始的。以一個八卦圖來判定水流的方位。除了方向詞,我海學了很多專有詞。海水每次循環,分“正洘流”(干涸)、“正湳流”(潮水由南向北流入)、“無流”、“飽流”、“轉流”等等。所有的流以八卦內的坐標還可以分為三分、五分、七八分,來形容海潮的加急或減緩的速度。我把石滬想得簡單,是以為所有的漲潮和退潮都是相同的方向,而目斗嶼就不是,這里的漲潮是東流向西,退潮西流向東,而其他的地方,都是南北走向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