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秦
坐在我對面的姑娘小心翼翼地舔著圣代上的草莓果醬,推了推黑框眼鏡,舔舔嘴唇,露出8顆小白牙,沖我笑:“冰激凌很好吃,謝謝你,李同事。”
“叫我李哥!”我晃晃手中的電動車鑰匙:“以后每天載你回家。”姑娘咧嘴笑:“多不好意思。我媽媽說,欠人家的人情不好。”說著,她掏出一個小本子,認認真真寫了幾個字。我好奇地湊過去,一雙蒙眬的瞇瞇眼撞上我探究的眼神,她把本子合上緩緩推到我跟前:“我的賬本啦。”
賬本所記五花八門:某天,午飯便當10元,李同事請吃圣代7元云云。還有幾頁是這樣的信息:某某男子、電話、單位、介紹人、約會時間。她奪過本子,窘迫地說:“相親記錄你也看!”我抱頭大笑,她趕忙把本子塞進書包,補充道:“晚上還有一場見面,我得回家洗個頭發。我媽媽說,約會時要神清氣爽。”
我好笑地看著她,果真是恨嫁的“大齡剩女”一枚。想起前兩天同事小張神秘兮兮地說:“公司新來的女同事戴戴蠻有意思的!你去試著接觸一下?”我頭腦一熱,下班后便堵在公司樓下,等到一身工裝的姑娘出現在視線,夸張地按響了電動車鈴:“順路,載你回去。”姑娘左思右想,猶豫半天,撓頭說:“這樣不好吧?我媽媽說……”沒等她說完,我已經強行把她拉上了后座……
看著她即將吃完的圣代,我賠著笑臉半開玩笑:“晚上你就別去約會了唄?你看我怎么樣?”她推了推眼鏡,端詳了一下,點點頭:“嗯,倒是蠻帥。不過,我媽媽說了,男人長得好不能當飯吃。”我差點被一口圣代噎到。
看來這個女孩子是讀書讀傻了,不太懂得說話的藝術。我決定單刀直入:“戴戴小姐,做我女朋友怎么樣?我不僅帥,也是個經濟適用男。”她打了個冷戰,瞪大了瞇瞇眼,嘴巴變作“O”形。半天吐出一句話:“公司禁止財務人員和其他部門員工談戀愛。我媽媽說了,規則要遵守。”我如同一只被涼水澆透的小公雞,耷拉下驕傲的腦袋。
“算了,還是叫我李哥吧。”我搖搖頭:“以后每天晚上記得等我,順路載你回家。”她嘿嘿地笑了:“謝謝你,李哥。”她甜甜地舔著小勺。這姑娘,竟然感受不到我被拒絕之后那顆受傷的心。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她約會的小店,因為有一排花樹擋著,他們看不到我。我偷眼觀瞧,側耳傾聽,只見那個大腹便便頭發稀疏的中年“油膩男”侃侃而談:“咱家的房子是新裝修的,連馬桶都是自動沖水的,不用廁紙。”姑娘認真地聽著,不停點頭,一副小學生見了大官的模樣。我一陣反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握緊了拳頭。
“油膩男”吹噓了一會兒,聲音突然壓低:“咱們去我那新房子轉轉?”戴戴慌張地搖頭如搗蒜:“太晚了,我媽媽說……”我拍案而起,閃電一般怒氣沖沖地殺到鄰桌,隨手舉起一只杯子朝“油膩男”臉上潑去。可惜,那只杯子是空的。我被戴戴攥住胳膊,男人趁此機會,迅速起身退后,顫抖地指著戴戴和我。我甩甩額前一縷頭發,挺起胸脯:“我是她男朋友,帶我一塊去看看新房子,怎么樣?”男人的目光流連幾許,氣呼呼地說:“有男朋友,出來相什么親?搞事情!”言畢,氣呼呼地抓起公文包逃走。
我以為戴戴會感激地拉上我的胳膊,崇拜地謝我英雄救美。她卻嘆了口氣:“他的介紹人是媽媽單位的領導呢。”我暴跳如雷:“難不成你看上了那個胖家伙?”戴戴怔了怔,忽然滿臉憧憬,聲音也變得溫柔:“他當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要等的人,不是這樣子……”
某日,我在員工小酒吧獨自喝悶酒,小張知道我追求戴戴敗下陣,便安慰我:“哥們兒我去追她試試?”我扔給他一罐啤酒,眼睛紅紅地盯著他,一字一句:“你小子別想。這姑娘,我追定了。”我猛灌了一罐啤酒,對著月亮捫心自問:“我愛上她了?不應該啊!她相貌平平,還有點傻乎乎的。”可是,分明腦子里塞滿了她天真可愛的樣子,還有那一口一句的“我媽媽說”。
我照例每天下班順路載她回家。我們的辦公區域隔著好幾個部門的距離。大約是為了還我的人情債,她經常早早來到公司,幫我擦桌子、換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有時候在桌上放一個時令水果。輪到我做值日,她主動承擔灑掃的任務。有一天,我所在的工程部需要出一份新聞稿,我寫不出來,在微信里發給她一個頭疼的表情。她爽快地把任務攬下,不到一個上午,一篇稿子寫成,發給公眾號編輯組,秒過稿。中午我請她吃工作餐,欣賞地問:“小會計還會寫文章?”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從小就喜歡寫日記啦!當初想學中文,我媽媽說,會計好就業。”
我調侃道:“你媽媽有沒有告訴你,結婚后聽老公的話呢?”她馬上搖頭如搗蒜:“我媽媽說,女人要獨立,不依靠男人。”她黯然了一會兒,咀嚼著一口米飯,悠悠地說:“媽媽就是太獨立了,當初才不要那個新爸爸。”我心中仿佛有一堵墻裂開一道縫隙,一縷光透進來。怪不得她的思想幾乎是她媽媽的翻版,原來,她是她媽媽的唯一。她也許在刻意用這種方式祭奠一件事:她和她的媽媽相依為命。她含著淚說:“我媽媽說了,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永遠不變。她愛我爸爸就是。我也會遇上那個人的,一定。”
我跟媽媽說:“我愛上了一個姑娘,這次是準備娶回家的那種。她很普通,還有點傻傻的,除了學歷比較高,沒有優點。”媽媽笑笑,饒有興味。但是,聽說姑娘的父親早年離世,是母親獨自撫養大。媽媽不淡定了:“單親家庭的不可以,就算美若天仙都不行,何況還那么普通。”父母一輩子恩愛,他們從心底往外抵觸單親家庭的孩子。我跟父母攤牌:“這次我要定她了。”
準備跟戴戴正式表白那天,我開了媽媽的“豪車”去她家樓下。她正和她媽媽在小區散步,老太太的手上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娃。我分明聽見,女娃甜膩地喊老太太“外婆”。我暈了,手上的一捧玫瑰花不知不覺飄到地上。
戴戴看到我,朝我跑來。我慌忙撿起玫瑰花,硬塞給她。我朝奔跑中的女娃努努嘴:“這孩子是?”女娃來到我跟前,仰起小臉端詳我,轉向戴戴:“戴媽媽,他是戴爸爸嗎?”老太太攬過孩子:“妞,別亂說。”
戴戴推推眼鏡,不好意思地笑:“媽媽是退休的鄉村教師。我們一起做了一個“留守兒童之家”。在鄉下,我還有好多娃,改天帶你瞧。我媽媽說了,空有知識還不行,要給社會做點事。”老太太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點點頭:“你是小李?戴戴經常提起你。”我的臉騰地紅了,趕忙鞠躬行禮:“伯母好!我一定對戴戴好。”老太太一愣,探尋地望向戴戴。戴戴咬咬嘴唇,為難地說:“公司不讓財務人員跟其他員工談戀愛。媽媽你給我選的這個專業不好……”老太太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長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吧。”
次日,我在員工群撒了把狗糧:“哥們兒和財務部戴戴小姐確定了戀愛關系,求祝福。”群里撒花一片,我們的戀情迅速傳遍公司。晚上,電動車鈴聲狂響的時候,戴戴把帽檐壓得很低,嗔怪道:“我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聳聳肩:“報告女朋友大人,李哥我辭職了。”
我載著她迎上清涼的晚風招搖過市,路邊的花樹散發陣陣清香。戴戴不會知道,父母同意我們交往的條件是,我必須辭職,進入父親的公司工作,從此像個大男人一樣,承擔起一家人的希望。而立之年,我終于立業了,畢竟,鄉下的留守兒童之家還有那么多孩子需要我和我老婆照顧呢。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