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三爹

張恒

村 里大概就算龍三爹威望要高一些。大 家伙有什么為難事，都愿意跟他說一聲，討個法子；左鄰右舍有什么糾紛，只要他站出來勸兩句，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傷和氣。無論老小，都很尊敬他。

龍三爹的威望也是自己掙來的。小的時候他家很窮，可以說吃不飽穿不暖，勉勉強強活過來。到了娶媳婦講老婆的年齡，家里依舊窮，沒姑娘愿意上門。近處曉得情況的不著這個邊，遠處的來人一看一打聽，身子一轉(zhuǎn)就不再回頭。直到三十多歲才娶了一個身體不好的剩女，草草成了一個家。

人窮被人看不起，沒尊嚴，沒人沾你的邊，龍三爹曉得這個理。于是，他拼命地累，讓一家人肚子吃飽，衣服穿暖，住得體面。同時，厚道待人，公平做事，取得大家伙的信任。漸漸地，和他交往的人多了，來他家串門的人多了，找他說事的人多了，龍三爹的威望慢慢就起來了。

后來，一直病懨懨的龍三奶離世，女兒嫁到別處，兒子又去了城里工作，龍三爹就一個人過日子。于是，他家就成了活動中心，村里的老人們都喜歡往他家跑，在一起聊天，曬太陽，幾乎天天如此。

龍三爹家的正屋門朝東，兩間廚房則坐北朝南，于是，墻與墻之間的轉(zhuǎn)拐處，成了避風(fēng)納陽的場所。特別是到了冬天，遮擋住寒冷的北風(fēng)，暖和和的太陽光聚集在這里，墻根處一片燦爛。每天吃過早飯約莫九點多鐘的時候，水二爺他們前前后后都來了。

老人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題。張家山前李家山后的陳年舊事，陳芝麻爛谷子的歲月記憶，不登大堂卻又無礙大雅的臟話笑料，說著說著就牽扯上了。不曉得怎么開的頭，也不管怎么去收尾，反反復(fù)復(fù)不知嚼了多少遍。在這一方水土里生，一爿青天下長，從光著屁股下河摸泥鰍，甩了汗衫上樹套知了，再到如今圍坐在這墻根下曬太陽，一生都沒挪過窩的這些老伙計，彼此之間諳熟各自的秉性，就像諳熟自己手掌里的老繭。不見想得慌，見了，就有逗不盡的樂趣，信口開河，隨便地講。我有幾次回老家，想去看看這些老人們，母親說，別各家各戶地跑，到龍三爹家都能見到，嘰嘰喳喳一墻根呢。

可這個冬日，氣氛卻有些不同。大伙兒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怕傷了龍三爹的心。因為，牛四嬸走了。他們話說半句忍半句，不曉得怎么說才妥當(dāng)。

太陽光雖和平常一樣依舊暖融，可溫情里總覺帶著些許淡淡的愁怨。龍三爹斜著眼，乜乜太陽，當(dāng)年被水二嬸引著去見牛四嬸第一面的情景仿佛就在跟前，而眨眼的工夫，鮮靈靈的年華像村東的溪水一樣就淌走了。如今，都老了，老得要聽孩子們擺布。

水二爺?shù)降走€是忍不住，對著龍三爹的脊梁背說：“牛四嬸真的一走就不回來了？城里就那么好嗎？”

“怎的不好？聽說她兒子住的三室一廳，屋子寬敞著呢。”龍三爹沒回話，其他人答上了。

“再好，有龍三爹這墻根處的太陽好？聽說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說話都不方便，甭說曬太陽聊天了。”水二爺說，“龍三爹，我還是替你懊悔，當(dāng)初牛四嬸若是跟著你多好……”

龍三爹不說話，悶著頭抽煙。剛才搭腔的人這會兒也陡然沒了聲音，因為他們知道，不是龍三爹當(dāng)年不娶牛四嬸，是龍三爹窮，牛四嬸娘家不同意，結(jié)果，牛四嬸嫁給了牛四。牛四去年得病走了，牛四嬸在家住了不到半年，被她兒子接到城里去了。原先，她也是喜歡到這墻根處曬太陽、聊天的。

日頭一點一點地挪著步，不急也不忙，盡可能地把溫暖留在墻根下。龍三爹起身給曬在墻上的一排腌貨挪挪位，想把最好的一面朝著陽光。其實，陽光真的很好，照得腌肉、腌鴨都滋著油，似乎拽一塊就能吃。龍三爹本能地咽了口唾液，把目光移向那棵梧桐樹。

梧桐樹高高大大，葉子早已落盡，一只灰喜鵲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喜鵲真是個讓人打心眼里喜愛的鳥兒，這般冷的天還圍著村子轉(zhuǎn)，不像燕子早早兒奔南方去了。南方有什么好，盡是些高樓大廈，滿眼花里胡哨，待久了，怕是要不服水土的。龍三爹想，過去都說梧桐樹能招來鳳凰，可鳳凰在哪里呢？一雙兒女離開了自己，老伴也去世多年，自己一個人空守著這幾間房子，實在是冷清得很。多虧水二爺他們能天天來這墻根下曬太陽，這才有人說說話。

日頭又升高了些，陽光杲杲煌煌地擁著老村，白花花地耀人的眼，這使墻根下龍三爹他們有些暈眩。梧桐樹上的灰喜鵲還在上下跳躍，間或，發(fā)出幾聲鳴叫，清清脆脆，像是有什么喜訊。

那邊，水二嬸忽然也喊上了：“龍三爹，你們看誰來了？”

龍三爹他們齊刷刷一轉(zhuǎn)眼，陽光下，牛四嬸跟在水二嬸后面正朝墻根下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