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 人沏好茶,把茶碗放在客人面前的小幾 上,蓋上蓋兒。當然還帶著那甜脆的碰擊聲。接著,又想起了什么,隨手把暖瓶往地上一擱。他匆匆進了里屋。而且馬上傳出開柜門和翻東西的聲響。
做客的父女倆待在客廳里。十歲的女兒站在窗戶那兒看花。父親的手指剛剛觸到茶碗那細細的把兒——忽然,“叭”的一聲,跟著是絕望的碎裂聲。
是地板上的暖瓶倒了。女孩也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事情盡管極簡單,但這近乎是一個奇跡——父女倆一點兒也沒碰它。的的確確沒碰它。而主人把它放在那兒時,雖然有點搖晃,可是并沒有馬上就倒哇。
暖瓶的爆炸聲把主人從里屋揪了出來。他的手里攥著一盒方糖。一進客廳,主人下意識地瞅著熱氣騰騰的地板,脫口說了聲:“沒關系!沒關系!”
那父親似乎馬上要做出什么表示,但他控制住了。
“太對不起了。”他說,“是我把它碰了。”
“沒關系。”主人又一次表示這無所謂。
從主人家出來,女兒問:“爸,是你碰的嗎?”
“……我離得最近。”爸爸說。
“可你沒碰!那會兒我剛巧在瞧你玻璃上的影兒,你一動也沒動。”
爸爸笑了:“那你說怎么辦?”
“暖瓶是自己倒的!地板不平。李叔叔放下時就晃,晃來晃去就倒了。爸,你為啥說是你……”
“這,你李叔叔怎么能看見?”
“可以告訴他呀。”
“不行啊,孩子,”爸爸說,“還是說我碰的,聽起來更順溜些。有時候,你簡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說得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讓人不能相信。”
女兒沉默了許久。“只能這樣嗎?”
“只好這樣。”
白小易(1960—),1993年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曾當過《遼寧體育報》記者,現為《芒種》雜志社編輯,發表過多篇小說。微型小說創作成績較為突出。《客廳里的爆炸》《意外》及《校園風》等曾分別被《小說月報》及《小說選刊》轉載,在全國文壇上有一定影響。
社會心態的獨特體驗
一 朵花可以預示滿園春色,一滴水可以折 射大千世界。《客廳里的爆炸》選擇的是生活中一瞬間所發生的卻又具有典型意義的細節,而表現的卻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被扭曲了的某些傳統心態,揭示的是社會生活、人際關系的復雜性。
王蒙說:“微型小說”是一種機智,一種敏感,一種對生活中某個場景、某個瞬間、某個側面的忽然抓住,抓住了就表現出來的本領(見《微型小說藝術初探》第1頁)。王蒙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微型小說的作者要有敏銳的發現力和精當的表現力。
《客廳里的爆炸》所敘寫的內容很簡單。地點在某家客廳,人物是一主兩客,中心事件是主人沏茶招待客人,水瓶沒放穩,一下子倒了引起爆炸。就這樣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卻被作者從生活的砂礫中揀起,并發掘出隱含其中的社會意義,可見作者獨到的藝術審視力。
然而,光有發現是不夠的,還必須有恰到好處的藝術表現,才能使之成為藝術精品。為了使生活原型上升為藝術典型,為了能給讀者以接受美學所認為的那種“期待視野”,作者構思作品時,似乎漫不經心,實又煞費苦心。首先,作者寫了暖水瓶爆炸時主客雙方的反應。在這里,客人中的那位父親說了假話,是因為主人已在“沒關系!沒關系”這“脫口”而出的話語中顯露了他的判斷。而這“沒關系”又與作品中出現的“揪”“攥”和“下意識地瞅”構成了微妙的反差。細細玩味,這一連三聲“沒關系”,似乎隱藏著“有關系,很有關系”的潛臺詞。也許正因為如此,做客的那位父親為了“順溜”,為了使碎裂聲不那么“絕望”,才主動承攬了責任。
如果寫“爆炸”是一個精彩場面,那么作者補敘其后的父女倆的對話,恰是“點睛”之筆。在這里,天真的女兒與“世故”的父親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父親的那句“你說得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讓人不能相信”的話,也像一只暖水瓶,在紛紜復雜的社會大客廳里爆炸。這種哲理性的言語,與其說是作者構思時的天機偶發,不如說是其研究社會、研究歷史、研究微妙錯綜的人際關系的積淀與感發。
人們常把微型小說稱為“微雕藝術”。然而,真正能在讀者中產生強烈反響的藝術品,不能只滿足于形式上的精雕細鏤,而應在內容上有極大的濃縮性和高度的暗示性,能啟發人們思考和想象,并具有雋永含蓄、意味深長的藝術美感。《客廳里的爆炸》正體現了作者這方面的藝術追求。
(孫雨,資深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