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式雷”世家與圓明園的春秋往事

孫連娣

“樣子房、樣子雷、樣子房的掌案都姓雷，說順點就是‘樣式雷！”這是清朝同治年間街頭巷尾流傳的一句順口溜兒，是對雷氏家族在清朝二百六十余年間對皇家建筑領域做出巨大貢獻的肯定。舉世聞名的圓明園（圖1）的建造、擴建、修繕、裝潢等與樣式雷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姻緣”。

一華夏意匠：“樣式雷”世家

“樣式雷”家族作為清代著名建筑世家，長期擔任樣式房掌案，從事皇家建筑的設計與營造。從第一代雷發達始，至第八代雷獻彩，共傳八世十人[1]。梁思成先生在《中國建筑和中國建筑師》中言道：“在清朝二百六十余年間，北京皇室的建筑師成了世襲的職位。在十七世紀末年，一個南方匠人雷發達來北京參加營造宮殿的工作。因為技術高超，很快被提升擔任設計工作。從他起一共七代直到清朝末年，主要的皇室建筑如宮殿、皇陵、圓明園、頤和園等都是雷氏負責的。這個世襲的建筑師家族被稱為‘樣式雷。”[2]雷氏家族見證了圓明園從初建到衰落的整個歷史過程。

“樣式雷”世家祖籍江西永修，第一代“樣式雷”雷發達（1619-1693）為發家始祖，民間有“上有魯班，下有長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3]美譽，其由來有一件趣事。“當時修建太和殿缺少大木，將明陵梁柱取下以應急。上梁之日，康熙皇帝親到現場，梁木卻安置不上，工部官員當時驚慌失措，讓雷發達穿官員服裝上梁修造，揮袖握斧，只聽哐哐幾聲，梁木便與榫卯契合。皇上行禮之后，十分高興，封雷發達為工部營造所班長。”[4]此故事雖為老傳聞，有待商榷，但開啟了“樣式雷”家族在清代二百多年建筑世家的序幕。由于雷發達從江寧到北京應招時，已過半百，故真正對圓明園建造貢獻最大的當為第二代“樣式雷”雷金玉（1659-1729），朱啟鈐先生贊譽道：“樣式房一業終清之世，最有聲于匠家，系自金玉始也。”[5]康熙時期，雷金玉便參與圓明園修建工程，并受到康熙帝嘉獎，《雷金玉墓碑記》載：“公遇康熙年間修建海淀園庭工程，我曾祖考領楠木作工程，因正殿上梁得蒙皇恩召見奏對，蒙欽賜內務府總理欽工處掌案，賞七品官，食七品俸。”[5]雍正時期，為擴建圓明園，雷金玉受命圓明園樣式房掌案，負責設計宮殿、河湖假山、亭臺樓閣的草圖和燙樣等，景點內容有正大光明、勤政殿、引見樓、佛樓、仙香苑、蓬萊洲、西峰秀色、同樂園等，雷金玉在圓明園從賜園到離宮轉變過程中做出重大貢獻。

雷金玉去世后，“樣式雷”家族出現第一次坎坷。家族多數成員隨靈柩遷往南方，僅留夫人張氏和三個月大的雷聲澂（1729-1792）于海淀鎮槐樹街的雷氏祖宅。張氏獨自撫養雷聲澂，待雷聲澂長大成人后，樣式房掌案職位早已被其他工匠替代，并受到同行排擠，張氏多次訴求哭泣于工部，才得以使雷聲澂繼承父業，成為第三代“樣式雷”。雷聲澂早年坎坷經歷，僅在乾隆時期參與圓明園的擴建工程，而對圓明園設計建造有突出貢獻的則是第四代“樣式雷”雷家璽（1764-1825）、雷家瑋（1758-1845）、雷家瑞（1770-1830）三兄弟。他們供職于乾隆、嘉慶時期，尤其雷家璽技藝高超，將江南景色仿建到圓明園，并與宮殿建筑巧妙結合，所承建的景區如圓明園東路工程、同樂園、西洋樓房、方壺勝境、含經堂、如園等，至此，雷家璽三兄弟將“樣式雷”世家推向頂峰，聲名遠播。

雷家璽擔心其子雷景修（1803-1866）無法勝任樣式房掌案一職，同時也迫于同行之間的競爭壓力，故臨終之時將掌案一職交由外姓工匠郭九擔任，此為“樣式雷”家族的第二次坎坷。雷景修在此期間虛心學習，臥薪嘗膽，苦學技藝，終于爭回掌案一職，成為第五代“樣式雷”。雷景修在道光、咸豐年間主持圓明園修繕，以及九洲清晏、上下天光、四宜書屋、同樂園的修筑。道光十六年（1836），圓明園三殿大火，雷景修奉旨復建，現遺有當時九洲清晏地盤畫樣。此外，雷景修還注重搜集家族歷代圖紙、燙樣，以為后世借鑒，光緒帝贊曰：“業可開先、澤堪啟后”。第六代“樣式雷”雷思起（1772-1850），歷道光、同治、光緒三帝，為準備慈禧太后四十壽辰，重修圓明園天地一家春、清夏堂、圓明園殿等，設計完成《圓明園、綺春園、長春園盛時全圖》及景點畫樣、燙樣等，留存至今。朱啟鈐先生譽道：“樣式雷之聲名，至思起、廷昌父子兩代而益彰，亦最為朝官側目”[3]。第七代“樣式雷”雷廷昌（1845-1907），分別在同治十二年（1873）和光緒二十二年（1896）參與圓明園的重修工程，如課農軒的修繕等。第八代“樣式雷”雷獻彩（1877生，卒年不明），擔任圓明園樣式房掌案，負責重修圓明園工程，完成天地一家春、慎修思永、四宜書屋、鳴鶴園等工程及內檐裝修設計[6]。

二雷動星流：“樣式雷”圖檔

“樣式雷”圖檔是雷氏家族對圓明園各項建筑的設計圖紙、模型等，如畫樣、燙樣，《意旨檔》《堂司諭檔》《隨工日記》等，都是研究圓明園歷史的珍貴檔案。2007年6月20日，“中國清代樣式雷建筑圖檔”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名錄》，成為規模最大，內容最豐富的古代建筑設計圖像資源。傅熹年先生言道：“這是中國古代建筑史中有待發掘的寶藏之一，跨學科對樣式雷進行全面整理和深入研究，必將深化中國建筑史界對古代建筑成就和水平的認識，使世界建筑史界對中國古代建筑有更具體、深刻的認識。”[7]

“樣式雷”圖檔的收藏工作開始于雷景修時期，至今保存有大量同治、光緒年間的圖紙、燙樣。二十世紀，以朱啟鈐先生為首的中國營造學社，擔憂“樣式雷”圖檔流失海外，遂聯合文化基金會，開始圖檔的搜集、整理工作，主要通過清宮舊藏、雷氏各支后裔家藏、民間或海外等途徑收購，之后保存于北平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現存“樣式雷”圖檔主要藏于國家圖書館、國家博物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北京市檔案館、首都圖書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中國科學院國家科學圖書館、中國社會科學院圖書館、臺北故宮博物院、臺灣大學圖書館、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法國吉美東方藝術博物館、美國國會圖書館、美國康奈爾大學東方圖書館、德國柏林民族學博物館等機構。

“樣式雷”圖檔中所載圓明園檔案達三千多張，以道光、咸豐、同治年間所繪圖紙最多，而康熙、雍正、乾隆圖檔較少，其內容涉及“新建、修繕、改建、內檐裝修、園內河道疏浚、山體切削、綠化植被、室內室外陳設等工程”[8]。圖檔中關于圓明園的檔案主要包含總圖、圓明園、長春園、綺春園四部分。總圖部分為不同時期圓明三園、河道、建筑之間的變化過程，主要有《圓明三園及周邊園林總平面圖》（原中國營造學社黑白膠片PpXXXI-2號）、《圓明園總平面圖》（樣1704號）、《長春園總平面圖》（原中國營造學社黑白膠片PpXXXII-1號）、《綺春園河道泊岸總平面圖》（樣式雷排架086-4號）。圓明園景區為“樣式雷”圖檔主體，包括《正大光明大宮門》（樣式雷排架001-2號）、《勤政殿平面圖》（樣式雷排架002-5號）、《九洲清晏中路總平面圖》（樣式雷排架號005-34號）、《方壺勝境北路》（樣式雷排架042-2號）等。長春園景區如《宮門區》（樣式雷排架100-3號）、《展詩應律》（樣式雷排架088-9-1號）、《天下一家春殿》（原中國營造學社黑白膠片PpXXXI11-6號）等。暢春園景區如《淳化軒》（樣式雷排架076-1號）、《遠瀛觀地樣》等。

三巧奪天工：圓明園

圓明園是清代著名皇家園林，曾被稱為“萬園之園”，匯聚中國傳統建筑藝術之精華，并融合西洋建筑手法，在世界園林藝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圓明園始建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其建造發展史大致分為四個時期即賜園期、擴建期、高峰期和修繕期。圓明園最初是康熙皇帝給四子胤禛的賜園，修建梧桐院、牡丹室、金魚池等。雍正時期，大規模整修擴建，如正大光明、九洲清晏、福海、正大光明、勤政親賢、上下天光、杏花春館等圓明園40景中的28景。乾隆時期，繼續擴建達到頂峰，修建山高水長、月地云居、鴻慈永祜等，最終形成圓明園40景區，并興建長春園，建造西洋建筑“西洋樓”和綺春園。嘉慶、道光、咸豐時期為修繕期的第一期，同治、光緒時期為第二期，區別在于后者修繕主要源于兩次戰爭對圓明園所造成的破壞。嘉慶時期，整修圓明園大宮門和正大光明殿，對安瀾園、舍衛城、同樂園、永日堂進行修繕，增建福海東岸觀瀾堂，改建武陵春色恒春堂，北遠山村課農軒等。道光十六年（1836），九洲清晏大火，重修圓明園殿、奉三無私殿和九洲清晏殿。咸豐時期，繼續整修九洲清晏，對平湖秋月、雙鶴齋、安瀾園、匯芳書院、紫碧山房裝飾。同治、光緒時期，重修天地一家春、慎修思永、四宜書屋、鳴鶴園等工程，但規模較小，直至清朝滅亡。

當前，圓明園以建筑遺址形式展現在世人面前，與“樣式雷”圖檔形成“二重證據”以考證圓明園的歷史原貌和變遷過程，舉代表性三例予以說明。其一，九洲清晏。歷史上九洲清晏建造形式共發生四次變化，雍正至道光十年（1722-1830），九州清晏殿七間帶三間后抱廈；道光十六年（1836）重建，無前后抱廈；咸豐五年（1855）添建后抱廈；同治年間將九洲清晏屋檐部重修為兩卷。將現存“樣式雷”九洲清晏總平面圖、乾隆四十九年復原圖與建筑遺址對比，對進一步研究遺址的布局、房屋類型、周邊設施提供了有力的依據，同時，對考證九洲清晏景區的遺跡變遷提供實證依據。其二，萬方安和。從總平面圖（圖2）中可獲知建筑物的布局方位，從所存燙樣（圖3）可知建筑的造型、比例開間等信息，與當前萬方安和遺址（圖4）比對，對“卍”字形房屋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和感知。其三，坦坦蕩蕩。從坦坦蕩蕩平面圖（圖5）可知房屋建筑的分布、河湖的走向，并對周邊布局有一定了解，通過坦坦蕩蕩半畝園燙樣（圖6）對房屋的開間、房頂、平臺建造形式有深入認識，現存坦坦蕩蕩遺址（圖7）則僅留有臺基、基底打樁等，真實反映房屋的建造形式和結構。通過對“樣式雷”圖檔與現存遺址結合分析，對于了解圓明園“巧奪天工”般的造園工藝、技術、理念具有重要意義。

“樣式雷”世家、“樣式雷”圖檔、圓明園三者貫穿于整個清朝建筑史，華夏意匠、雷動星流、巧奪天工是對它們的最好詮釋，不僅創造了舉世聞名的皇家園林，而且成就了世界級的建筑家族，還留下了大量珍貴的建筑史料，正如王其亨先生所言：“我們國家已經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單位，有五分之一是‘樣式雷世家的作品。這在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9]每當站立在圓明園遺址公園，心中百味俱全，既對雷氏家族高超技藝充滿敬仰，同時也對圓明園慘遭破壞感到惋惜，我們應勿忘國恥，將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傳承下去！

注釋及參考文獻：

[1]雷氏家譜記載，“樣式雷”世家共傳七世九人，但最新研究表明，另有第八代“樣式雷”雷獻彩，王其亨先生認為宣統年間還有一代子孫參加樣式房的建筑規劃工作，又據《堂諭旨議司諭檔記》載“光緒二十三年四月初七日堂諭”，首次出現“掌案霞峰去”字樣，其任職年限短。由于雷獻彩作為掌案參與圓明園局部修復，故此處暫將其列為第八代“樣式雷”。

[2]梁思成.中國建筑和中國建筑師[J].文物參考資料.1953，（10）：53-69.

[3]易晴，崔勇.清代建筑世家樣式雷族譜校釋[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5：278-280.

[4]朱啟鈐.樣式雷考[J].中國營造學社匯刊，1933，4（1）：86-89.

[5]王其亨，項惠泉.“樣式雷”世家新證[J].故宮博物院院刊.1987，（2）：52-57.

[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圓明園（上，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827.

[7]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清代建筑世家樣式雷及其建筑圖檔綜合研究”申請書。

[8]白鴻葉.國家圖書館藏圓明園樣式雷圖檔述略[J].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5）：37-41.

[9]王喜民，許燕，楊鎮.朱啟鈐先生與國圖所藏“樣式雷”圖檔的文獻價值[J].四川圖書館學報，2013，（4）：85-87.

圖片出處：

圖1、圖3、圖4、圖6、圖7出處：郭黛姮，賀艷.深藏記憶遺產中的圓明園——樣式雷圖檔研究[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6.

圖2、圖6出處：國家圖書館館藏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