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國媛
摘 要:學貫中西的清末民國學者梁啟超在戊戌變法之后逃亡日本,在日期間創辦《清議報》,致力于推介日本學習西方之后的學術成果,并將“美術”引入到中國。鑒于“美術”這個概念在現代美術領域的重要性,試圖對梁啟超提出“美術”的學術背景、“美術”引入中國的過程、本概念的特定歷史內涵、以及對清末民初美術史研究的影響等方面進行考察,以期梳理出梁啟超《東籍月旦》中“美術”引入中國的線索和意義。
關鍵詞:梁啟超;《東籍月旦》;美術;美術史
梁啟超(1873-1929),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中國近代政治和學術變革的重要導師。1898年梁啟超與其他維新派人士鼓動光緒帝變法、推動資產階級改良運動,試圖挽救清王朝衰頹。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被迫逃亡日本。在日本,梁啟超即借助報紙向國內輸出了大量的新思想、新詞匯、新思潮,成為東渡日本向中國輸入日譯名詞的第一人[1], 美術史界對梁啟超的研究主要依據他發表于1912年的《中國歷史研究法》,書中將美術史納入其史學研究框架。筆者通過閱讀其全集著作《飲冰室合集》發現早在1898年,梁啟超已經通過《東籍月旦》,將史學研究拓展到“美術”領域。
一、《東籍月旦》的寫作背景
梁啟超早年中舉、國學積淀深厚,青年時代師從康有為,開始接觸西學,對日本明治維新變法尤其推崇。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梁啟超作《萃報敘》,論及西方人民對報紙需求如同對布匹蔬菜一般,日本亦通過變法推動了自身報刊業發展。此番景況與中國報刊行業冷落、國民婦孺愚昧的局面對比鮮明:“軍興以后,齊州學者,漸知以識時務知四國為學中第一義,于是報館霧起云涌……以今日中國所有視之,何其少也。”[2]懷著效法日本學西方變法強國的政治目標,梁啟超等人策劃了戊戌變法。
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秋,戊戌變法失敗,戊戌六君子殉難,梁啟超逃亡日本。在國家危難、變法失敗的雙重打擊下,他認識到想要徹底救中國,急需改良中國之學術。學術改良需棄舊從新,新學術之傳播需要報刊助力。所以,興辦報刊在當時顯得尤為重要。
借身處日本之便,梁啟超快速學習日文,閱讀大量日文典籍、政論、文史著作和日譯西文著作,對創辦報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898年冬,梁啟超在日本創辦《清議報》,其宗旨中包括“增長支那人之學識”和 “發明東亞學術以保存亞粹”[3]兩個學術愿景。從1898年到1899年,梁啟超借助《清議報》向國內輸入“民主”“科學”“政治”“經濟”“哲學”“美學”等日語漢語新詞匯,對傳播新學、建立現代學術體系發揮了重要作用?!稏|籍月旦》就是在此背景之下,發表在《清議報》上。
二、《東籍月旦》引“美術”入中國
《東籍月旦》發表于1899年末。文章的標題“東籍”指位置在中國東方的日本,“月旦”表明寫作時間是農歷月初。從行文來看,文章的主旨是為了向國人介紹西方文明,以挽救國內學術的衰頹的狀態,重點介紹了日本學科分科基礎和學習方法等問題。
開篇,梁啟超提出“凡求學必須先治普通學,……中國人疇昔既未一受普通教育,于彼中常見所通有之學識猶未能具,而欲驟求政治經濟法律哲學等專門之業,未有不勞而無功者也”[4]的觀點。在任公看來,清末中國沒有重視通識基礎性教育,導致中國留學生在試圖專攻一門專業時難以擔負重任。因此,“普通學”是做學問的基礎,在“普通學”的子學科中,歷史學占據最關鍵的地位,是其他學科的鋪墊:“歷史者,普通學中之最要者也,無論欲治何學,茍不通歷史,則處處窒疑,悵悵然不解其云何[5]”。
鑒于歷史學的重要地位,梁啟超在《東籍月旦》中專辟一章分論“歷史”,在 “世界史”一節,著力推薦日本學者高山林次郎的著作《世界文明史》,并作書評如下:“此書敘述全世界民族文明發達之狀況,自宗教哲學文學美術等,一一具載,以增學者讀史之識,惟僅近十八世紀,戛然而止,自序言別有十九世紀文明一書,數月之后,便當殺青,然至今已三年有余,良可惜也。”[6]
這是筆者在《飲冰室合集》中所見“美術”第一次出現。在此(1899年)之前,未見其他中國學者在著作中使用該詞。
《西學“美術史”東漸一百年》一文中,有“中西碩學先儒王國維(1877—1927)是向中國引入日文譯詞‘美術的第一人。因為王國維在1902年出版的譯著《倫理學》一書的后記術語表中便有‘fine art美術一詞” [7]的觀點。但依據出版時間,早于王國維三年,梁啟超已經通過《東籍月旦》對文明史的介紹將“美術”一詞輸入中國。所以梁啟超是將“美術”引入中國的第一人。
在此需要特別說明,因為“美術”本是一個西文日譯詞,梁啟超等學者之功在于“引入”“美術”而非“發明”“美術”。傳統中國并沒有“美術”這個組合詞語,“美”和“術”分開使用,前者經常用于形容“美麗”或“美好”,例如“美儀容”,“術”常用在《齊民要術》、“雕鏤之術”等技藝、手藝等方面。
三、《東籍月旦》“美術”之涵義
通讀《東籍月旦》,不難發現一個層級式的學術關系。第一編論“普通學”,包含一、倫理,二、外國語言及漢文,三、外國語,四、歷史……在普通學中,梁啟超認為歷史學尤為重要,專門列第二編為“歷史學”加以介紹說明。在歷史學中,他推崇文明史,在文明史的研究子分類中,“美術”赫然在列。所以,梁啟超構建了由“普通學”到“歷史學”,再到“文明史”、美術(史)的層層包含、層層遞減的學科關系。
《東籍月旦》對普通學分類下的文明史極為推崇:“文明史者,史體中最高尚者也?!睆男形倪壿嬁?,梁啟超論述的核心在于“文明”,“美術”“哲學”“文學”“宗教”都是作為文明史的子分科。據此推論,梁啟超所謂“美術”,是基于文明史的學術語境下的“美術”,在“史”為一級學科背景下的“美術”,著眼點側重對世界美術發展歷史源流的梳理。
至此,我們可得出初步結論:《東籍月旦》“美術”的涵義是基于文明史框架下的美術,是歷史性、學術性層面的美術而非實踐性的美術創作門類。梁啟超推介到中國的“美術”,著眼點不在于對美術學科概念或美術的分類加以注解,而在于整理呈現“美術”在文明史中的價值,改善中國之落后的歷史觀和學術觀。盡管“美術”在《東籍月旦》中僅僅出現了一次,但揭開了一個現代史學研究空白,讓“美術”一經面世就與“歷史”的使命感和責任感相交融,引導向“美術史”學科范疇的寬廣和深邃。
補充一點,梁啟超對“美術”的應用并未遵照日本的普遍用法。彼時日語詞“美術”概念已經與現代“美術”含義相近,代指人為創作的二維或三維的可視性的藝術品。據考證,日本第一次出現“美術”字樣是在1872年,日本明治政府下發動員條例文章,其中寫道:“第22區作為美術的展覽場所使用;第24區展出古美術品及愛好美術者的作品。”[8]
四、《東籍月旦》開啟現代美術史之路
清代以前,常以“繪事”指代繪畫,以“雕鏤”代指雕刻,如明代唐志契的《繪事微言》。在相關理論、歷史領域,有“畫論”“畫史”體的著作,如清代鄭績《夢幻居論畫》、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沒有將“繪畫”“書法”“雕塑”“建筑”“工藝”等融合為一爐的通論著作?,F今流通的《中國美術史》《外國美術史》,無不學習西方美術分科,將“繪畫”“建筑”等以上諸門類包含在內,進行統一編寫論述。這中間的過渡是梁啟超和其后追隨者共同努力完成的。
梁啟超先生通過《東籍月旦》“美術”推介到中國,并且在史學領域為美術找到了一個研究支點。以《東籍月旦》為開端,梁啟超陸續寫作了《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等著作,進一步構建“美術史”學科。在梁啟超的直接影響下,同期的多位學者也投身到相關研究中來。
最早受到梁啟超美術觀念影響的學者當屬王國維。早在1896年,梁啟超在上海創辦《時務報》,倡導之“變法之本在育才,育才之興在開學校,學校之立足在廢科舉”,已經“對王國維影響至巨”[9]。1898年,王國維參與到《時務報》的編輯工作中,受梁啟超的思想觀念影響頗多。此外,他們共同熱衷“倫理學”,王國維在翻譯《倫理學》時也引用“美術”一詞,比梁啟超晚三年。
在“美術”研究方面,相比于梁啟超關注“美術”的歷史價值和學科意義,王國維側重把“美術”視為一種美的載體,一種智慧的觀看方式。“美術”之其為“美”術,不是因為其“美”,是因為有智者發現其“美”。王國維將美術引向“美學”和“美”的根源論,引向美存在的精神性內核和本質。正如他寫道:“美術之為物,欲者不觀,觀者不欲;而藝術之美所以優于自然美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關系也?!?/p>
另外一位受梁啟超直接影響的美術史家滕固(1901—1941)著有《中國美術小史》。他在此書的弁言中寫道,“囊年得梁任公先生之教示,欲稍事中國美術史之研究”,是滕固受梁啟超影響進行美術史研究的直接佐證。滕固以扎實的專業知識,踐行了任公的美術史觀,將梁啟超的美術史編寫從構思框架變成學術現實。滕固的《中國美術史小史》代表了20世紀中國美術史從傳統向現代轉型取得的長足進步。滕固的著作體例嚴謹,至今是美術史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料。
沿著梁啟超開啟的“美術史之路”,民國學人們前赴后繼,把雕梁畫繪的傳統文明精髓糅合到“美術”學科構架中,以“新”的學科姿態與西方接軌,取得了非凡成就。
五、結語
梁啟超通過《東籍月旦》將日譯西文詞語“美術”引入中國,把“美術”作為“新史學”框架的柱基,將西方“文明史”與中國傳統藝術聯系起來,搭建了一座美術”“哲學”“文學”“宗教”平行的新學科塔樓,使“繪事”“雕鏤”等傳統藝術精髓在時代變革的前沿重新煥發出光彩。不僅如此,梁啟超還以自己的學術方法和理念影響了同期和稍后的學者積極投身到美術史的建設中來,使得美術在民國成長為一門完整的學科,美術史研究也從歷史學中獨立出來,走向學科化、專門化?!稏|籍月旦》作為梁啟超研究推介“美術”概念和理論的最初的篇章,它的歷史意義值得研究者不斷追索和思考。
注釋:
[1]王彬彬.隔在中西之間的日本——現代漢語中的日語外來語問題[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206-215.
[2]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萃報敘[M].上海:中華書局,1989:55.
[3]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清議報敘例[M].上海:中華書局,1989:31.
[4][5][6]梁啟超.飲冰室文集之四·東籍月旦[M].上海:中華書局,1989:84,97,97.
[7]邵宏.西學“美術史”東漸一百年.2003年在日本京都大學演講稿。
[8]陳振濂.“美術”語源考——“美術”譯語引進史研究[J].美術研究,2003,(04):60-71.
[9]孫敦恒.王國維年譜新編[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
作者單位:
山東師范大學歷山學院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