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葉傾城
有一位年輕的朋友問我 :“你能想象,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家庭里,自己被稱為‘不速之客’的感覺嗎?”
她始終是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姐姐出生后,她是被當作兒子迎接的。她出生后,很快又有了老三,這回,千真萬確是個兒子。她媽有時會半開玩笑地說:“幸虧老三是個兒子,不然不知道要生到什么時候去。”有時候又說:“如果老二是兒子就好了,省多少事,三個孩子三份口糧。”話里話外,她都是多余的。
姐姐有過被視為公主的歲月,而且她有自己的小房間。弟弟開始是跟爸媽睡,上小學后,他要求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于是,家人把陽臺封起來,那長三米、寬兩米的空間,就成了她的屋子。陽臺上沒有暖氣,舊家具、舊電器蠶食著她的空間。爸媽說:“你要感恩、要知足,像我們這樣不偏心,給三個孩子一人一間房的人家,哪里有?”
她是懂事孝順的孩子,從來不抱怨什么。一上大學她就開始勤工儉學,四年沒問家里要過一分錢,還經常給弟弟和姐姐的小孩買點兒什么。她樂意看到家人的笑容,聽到爸媽那句滿足的話:“果然是多養孩子多得濟呀。”
大學畢業后,她在外地工作。這個清明,她帶著一大堆糕餅興沖沖地回家,卻發現家里重新裝修了。姐姐的小屋還保留著,弟弟的房間改成了主臥,但是陽臺呢?陽臺上擺滿了花盆,養了多肉植物,還睡著一只貓。
她的床呢?爸媽說:“你一年也回來不了幾次,回來也是個‘不速之客’,你在沙發上睡就行了。”
她想起很多事,比如聽親戚們說爸媽在省城買了房子,但瞞著不讓她知道。想起她高考成績不算好,鼓起勇氣提出復讀,爸媽立刻沉下臉來說:“多少人像你這么大都去打工了,你還要復讀?”想起她孤身在外,什么事都不讓他們知道,怕他們擔心,但他們好像根本就不擔心,打電話給她多半是催她寄錢,催她幫弟弟操心學習、實習和工作,催她幫姐姐的小孩支付培訓班的費用……
在離家的火車上,她失聲痛哭。她暗暗問自己:“能不能不再愛家人,能不能不再為家人付出?”
“能,還是不能?”她問我。
我說:“答案要分兩部分:一是責任,二是愛。”
單說責任。畢竟她沒有被打掉,也沒有被遺棄,父母讓她衣食無憂,供她讀了書。從這個角度來說,責任對等,她也應該盡贍養義務。
但要說到愛,我只能說:“也許,他們愛你,遠不如愛大女兒和小兒子。”
當第一個孩子呱呱墜地,他們還是年輕的父母,看著小嬰兒哇哇大哭的樣子,滿心的愛意油然而生:“寶貝兒,謝謝你成全了我們。”
當終于有了苦盼多年的兒子,像一塊大石落了地,他們對列祖列宗、公婆長輩有了交代:“寶貝兒,謝謝你讓我們有后了。”
而對二女兒,他們可能不能說不愛,但不太愛。
客觀地說,一個人確實有權決定自己愛不愛其他人,哪怕這個其他人是兒女。但反過來,兒女也有權決定自己愛不愛父母。
我不知道,在中國有多少這樣的家庭?有多少這種骨子里的冷酷?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不存在”的女兒?時代發展到今天,為什么還要默認女性是天生的犧牲者,她們的價值只是為了給“這個家”更好的生活。
從法律或者道德上,都很難給自私的父母任何約束。但如果可能,我希望這些被傷害的女兒們不再做牛做馬,不再為了兄弟虛擲自己的幸福。也許只有你們強硬起來,才能讓自私的父母反省自己的過錯,真心意識到自己是多么依賴這些女兒們。
我對她說:“不要再當犧牲者了,你的犧牲只有你自己覺得偉大。其他人看在眼里,也有樣學樣,不是學你的犧牲,是學你父母的無情無義。”
“不存在”的女兒們,放自己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