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走向草木的人

方蕾

明代，民間醫者地位低下，生活多是艱苦。李時珍因醫術高超被舉薦到朝廷，授以太醫院院判一職。為皇室效忠，衣食優渥，本可以安心侍主或閉門研學，較為舒適地過完這一生。但他本心懸壺救世，若囿于殿宇之中，心中濟世救人的志向將永遠不得實現。

廣垠的天地間，草木花卉、蟲獸生靈，萬千之數。而中國古代的醫家本草之書，上自神農所傳，有三百六十五種，唐朝蘇恭增加一百一十四種，宋朝劉翰增一百二十種，掌禹錫、唐慎微又先后增補至一千五百五十八種。到了明代，醫者皆認為這些本草藥書已經算是完善的。而這些本草藥書，因為是不同的醫者記錄或謄抄，通篇看下來，常有藥名混雜、矛盾百出，有時或一物而析為二三，或二物而混為一品，這必然會影響到一些疾病的用藥。縱使他讀遍醫藥專書，博覽藥物形態，也不能準確地去解決這個問題。

于是，他立下宏愿，重修本草，往草木之間走去。

他遍讀萬卷書，為了“知之為知之”，他開始行萬里路。

民間有句話說，路在嘴下。

他拜農夫、漁民、樵夫、獵戶、捕蛇者為師，又向眾多民間醫生請教，虛懷若谷、躬親實踐。

他有一顆草木一般謙卑、頑強的心。三十年“搜羅百氏、采訪四方”，三十年“窮搜搏采、芟煩補闕”，據史料記載，他閱書八百余家，書稿訂正三次，只為給世人及后人留下一部詳實準確的本草藥書。最終，一部《本草綱目》轟動醫壇，而他，也被尊為集中國藥學大成的又一圣人。

我對草木總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之心。也信任中藥本草，覺得它們妥帖、溫和、有生靈的氣息，不顯得過于冰冷，某些時候，我甚至覺得它們風雅。

《紅樓夢》里，寶姐姐的“冷香丸”，“冷香”一枚，其成分是：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曬干，一齊研好。再用雨水節的雨水十二錢，白露節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將藥和勻，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

白牡丹、白芙蓉、露水、臘雪……都是天地間、草木里十分美好的風物，是詩詞里的物件，是精神層面的療愈。卻不曾想，風物草木皆能人藥。

對應《本草綱目》，才知這白花蕊、清雨露的藥方，不能算是浪漫主義的臆想。《本草綱目》水部第五卷，詳細記載了雨水、露水、冬霜、臘雪的功效，“百草頭上秋露，未時收取，愈百疾，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饑，肥肉悅澤。”豐腴悅澤，是書中所描述的寶姐姐的體態。草部第十四卷，記載了牡丹有“和血生血涼血，治血中伏火”之效，而寶釵在書中，便是“先天所帶的熱毒之癥”。

不禁去想，那數遍春秋雨露、試完天地花草的李時珍，是有怎樣一顆清逸又慈悲的草本之心。著手為春的人，眼里也自有芳菲的春天。

一部《本草綱目》，是劃時代的醫學巨著。

《本草綱目》草部卷記有紫草、白薇、甘松香、燕脂、玉簪、牽牛子，《木部》有丁香、木蘭、辛夷、合歡、梔子、山茱萸、木芙蓉。這一株株植物，名字好聽，意象動人，又屬性不同喜好不同，像是《詩經》里的那些別致個性的女子，立在闊朗的人間。在成為藥用草本之前，她們亦不知道自己能有療愈世人身體的功效。這一日，有人在《本草綱目》里將她們細致安放，她們從此有了另一種使命意識。

再單取《本草綱目》果部卷、菜部卷來看，亦像一部《四時食制》，像袁枚的《隨園食單》。

枇杷、龍眼、山楂、楊梅、蓮藕、石耳、馬齒莧……尋常吃食，各有功效，不同食材搭配起來，又有不同的效應。一部《本草綱目》傳世至今，衍生了無數良益食補。今年春天里有段時間，我連著幾日加班熬夜，上火不適，先生做了清蒸槐花，感覺十分療效。又想起，我在夏日里總信賴綠豆百合蓮子湯，秋天時喜吃栗子糕，冬天里愛用羊肉煨了土豆吃，覺得益氣養胃，可口又療愈。

是如何開始信任食補和藥物本草的，我也渾然不自知，現在想來，只覺得自己是對草本中藥有一種天然的信賴。去看中醫，年長的醫者望、問、切，在紙上寫下一個個植物、藥材的名字，再從一面墻的藥斗柜里抽出一個匣子，用手攆一把細碎的藥材，小秤砣慢慢地稱，就覺得妥帖、鄭重。調理身體，在相對過程繁瑣、慢吞吞的中藥食補和顆粒分明、功效分明的維生素之間，也自然而然地選了前者。

中草藥慢吞吞熬，四碗水煎做一碗，就像人生的某些事情某些愿望，急不得。

就連護膚護發，也偏愛中藥草本成分的，看到白芷、川芎、何首烏、金盞菊、百花露，就覺得天然、安全。草木給人的妥帖，是化學和機械所永遠給予不了的。

本草、中醫帶給我的一切妥帖感受，都來得自然。我安然倚賴著先賢們留下的庇護，很長時間里，都未曾去主動想過那些庇護的艱辛來路。

文人們透過草木看到了畫意、詩情，以草木喻人，旨在將自我期許的精神氣質與花草的品格相照應，這是精神層面的對話。而以李時珍為代表的、致力本草藥物研究的醫學家們，透過草木，掠過風霜，看到了它們驅病濟世的功效。這樣的一顆心，是反芻的，也是回甘的，是溫軟的，慈悲的，亦是清逸的、高潔的。這樣的一顆豐富的醫者之心，才能不負“著手為春”的盛譽。

青山不墨千秋畫，流水無弦萬古琴。草木亦如青山流水，靜默不語，卻以龐大的中醫功力回饋人間。同為生靈，我們對草木蟲獸都可致謝，更要致謝的是那向生命的春天走去、著作《本草綱目》的李時珍，及所有歷史里采集本草的仁心醫者們。對于他們，沒有眼里所無法看見的花朵，更無心中所不愿思慕的明月。對于我們，他們亦是春天，是花朵，是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