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繼銀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創始人特權也跳不出這個陷阱。一個可行的辦法是,在公司創設分級股份制度以及公司投資者與創始人簽訂投票權委托協議時,附設約束條件,創始人違反這些附設條件時,剝奪其相關特權。另一個辦法是,創設類似緊急狀態下的董事會那樣的公司章程條款,在出現創始人危機的情況下,通過特別委員會行使正常情況下的董事會權力,從而繞開創始人特權對公司行為的約束
世界充滿不確定性,公司遭遇危機很正常,遭遇創始人危機也很正常,否則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公司創始人、創始人家族出局了。一個特殊的難題是,由于分級股份制度的興起,使一些公司創始人在股份投票權上保有了對公司的絕對控制權。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創始人在自身導致了公司危機的情況下,還是頑固地堅持擁有對公司的絕對控制權,公司就很難辦了。
正常情況下,無論是創始人自身出現問題,還是創始人能力所限使其已經不能繼續領導公司,創始人所任管理職務都可以被正常運作的公司董事會所替換掉。這方面曾引起廣泛關注的中國企業第一課,是2001年新浪公司董事會解除王志東的CEO職務。1998年王志東與姜豐年共同創建新浪,1999年3月聘沙正治任CEO。半年后,沙正治離職,王志東任CEO。在任不到兩年,2001年6月王志東被董事會解除了CEO職務。
公司發展過程中,包括創始人出局在內的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沖突本身都不是問題,關鍵是有沒有一個董事會投票這樣的明確、權威的決策中心和裁決機制。三位創始人的連續出局,都沒有阻擋住Twitter作為一家獨立公司的發展步伐。從創始人、員工到投資人和用戶,作為一種相互作用但以董事會為核心(談判、妥協和集體決策中心)的公司治理系統締造了Twitter。在從Odeo公司的一個項目中發展出Twitter公司的過程中,Odeo主要創始人格拉斯出局(主要是被項目負責人多西擠出局的)。作為Twitter創意提出者、項目負責人、首任CEO和聯合創始人的多西,正式任CEO僅一年半(主要是被投資人罷黜的)。這還沒有完,作為Twitter早期唯一投資者和公司主要創始人的威廉姆斯,任第二任CEO僅兩年(2008年10月到2010年10月),就被投資者和董事會罷黜了。
1977年,馬庫拉、喬布斯和沃茲涅克創建蘋果公司。馬庫拉任董事長、斯科特任總裁。1981年,斯科特辭職,馬庫拉改任總裁兼CEO,喬布斯任董事長。喬布斯一直想出任總裁。1983年4月,斯卡利出任總裁兼CEO,對喬布斯有些崇拜、任由喬布斯控制公司,作為總裁兼CEO并沒有真正掌握公司管理。喬布斯沉迷于技術和新產品研發,對公司管理混亂和銷售日益惡化的狀況認識不足。1985年4月,由投資者、董事羅克牽頭,董事會決定讓斯卡利全權掌握公司。董事會的支持下,斯卡利對公司進行機構重組,喬布斯除董事長職務外,對公司具體部門和重要事務不再有任何直接管理權。喬布斯試圖進行“宮廷政變”式的反擊,但沒有成功。斯卡利先是要求全體管理人員當著喬布斯的面投票,表示是支持喬布斯還是支持他,后逐一征詢董事的意見,要求解聘喬布斯。這場權力斗爭持續5個多月,喬布斯辭職。1996年,蘋果公司收購喬布斯創建的NeXT,喬布斯成為公司特別顧問,1997年7月任“臨時”CEO,2001年1月被正式任命為CEO。
蘋果公司權力斗爭中,是董事會中的多數派支持決定勝負。不管你是誰,公司內部領導權配置的最高決定者都是多數派董事。董事會的權力到位,有董事會的裁決機制,多大、多激烈的公司內部權力斗爭,都可以和平解決,不會因權力斗爭而使公司癱瘓以至分崩離析。
相應的一個話題是,創始人未必是優秀的公司管理者。杜蘭特1908年創建通用汽車,1910年因公司財務危機而使公司控制權落入了銀行家之手。1916年,奪回通用汽車的杜蘭特沒有汲取教訓,再度大舉擴張,陷入財務危機,1920年徹底失去自己創建的公司。天才發明家愛迪生,作為通用電氣公司創始人是失敗的。豐田喜一郎也是天才創始人而非優秀管理者,1941年出任豐田汽車總裁,公司1949年陷入困境;1950年,日本銀行出面組織銀團貸款拯救豐田汽車,條件是要求公司裁員,并將銷售部門變為獨立的銷售公司,豐田喜一郎引咎辭職。思科的兩位創始人,沒有能從卓越的創業者轉型為優秀管理者。1990年2月,思科上市,紅杉資本持股23.5%,兩位創始人博薩克和勒納各持13.8%;8月,在6名副總裁以集體辭職相威脅的要求之下,思科董事會解聘了勒納,隨后博薩克辭職。
所謂分級股份制度,就是將公司股份設立成不同的級別,對不同級別的股份賦予不同權重的投票權。最初,這種投票權分級的做法是用在優先股中的。優先股通常具有優先的資產留置權、收益留置權,以及累積股息的權利,相應地在投票權上受到限制,優先股發行時有完全表決權、無表決權,或是有條件表決權。對普通股進行分級,賦予不同權重的投票權,從1917年開始使用。
普通股分級,通常做法是分為每股10個投票權和每股1個投票權這兩類,因此被稱作雙重股份結構。雙重股份結構在丹麥、挪威和瑞典十分普遍。在荷蘭和英國則存在特別股,這種股份帶有特別的董事提名權。德國法律規定公司最多可以發行50%比例的無表決權股,保時捷公司就用足了這一政策。歐洲國家中,實現雙重股份制度的著名公司很多,如LVMH、阿利斯康、沃爾沃、ABB、愛立信、伊萊克斯、斯道拉恩索等。英國對于無表決權股和表決權股的比例沒有限制。美國法律沒有禁止公司發行無表決權股、有限表決權股、條件表決權股或者多重表決權股等。在這方面,美國比英國寬松,但是比加拿大嚴格。加拿大很多公司實行雙重股份制度。
美國公司中實行雙重股份結構的比例相對很低,這主要是因為紐約證券交易所曾長期拒絕雙重股份結構的公司在該所上市。紐交所支持一股一票,不支持偏離“一股一票”以及其他違反紐交所有關“企業民主、責任、誠實與對股東的責任”標準的做法。從1926年到1986年,紐交所拒絕無表決權的普通股上市。美國證券交易所和納斯達克沒有這種限制,這使紐交所最終放棄了這一做法。
21世紀以來,分級股份制度被美國高科技公司用來保護公司創始人。歐洲公司的富豪特權(創始家族后代可以憑借少數股份而繼續保持著對公司的控制權)變成了美國公司的創始人特權。公司創始人團隊保有一種具有更高投票權比例的股份,對外公開發行的則是投票權比例更低的股份。除持有高投票權比例的股份之外,增強創始人特權方式,還有上市前簽署原始股東將投票權委托給創始人行使的協議等。這些制度安排有力地保護了公司創始人,緩解了來自華爾街的短期市場壓力,使創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戰略意圖領導公司。但另一面是,如果創始人管理無能或是出現問題,董事會很難按常規程序及時解聘創始人的管理職務。
1984年創立的思科公司創始人,不僅沒有在1987年引入風險資本時,進行創始人的控制權保護設計,并且在1988年為了爭取風險資本方支持他們趕走公司的職業經理人CEO,而將自己的股份投票權委托了投資人,這使他們在公司上市半年后,因與公司經理人團隊的沖突、投資人支持了經理人團隊而被迫離開公司。從思科公司角度看,這使董事會能夠不受創始人特權束縛,及時替換管理層,為公司引入最合適的領導人。
在存在特權的情況下,如何使董事會能夠在必要的情況下解除管理層職務,以免公司陷入危機?在出現違法、違規等問題的情況下,外部監管力量的及時介入可以提供一種救濟手段,如特斯拉公司CEO馬斯克因為一條不當twitter,招來美國證監會介入,雙方2018年9月達成和解,包括馬斯克辭去董事長,由獨立董事取代,馬斯克3年內無資格當選董事長;公司組建一個新的獨立董事委員會,并實施額外的控制和程序,監督馬斯克的言行。今年10月,法官批準了和解協議。
如果像思科公司創始人或當年的喬布斯,并沒有什么不當行為,但是管理能力不足致使公司問題重重,公司內部治理機制(股東會和董事會)上能有什么樣的制度安排可以發揮作用?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創始人特權也跳不出這個陷阱。一個可行的辦法是,在公司創設分級股份制度以及公司投資者與創始人簽訂投票權委托協議時,附設約束條件,創始人違反這些附設條件時,剝奪其相關特權。另一個辦法是,創設類似緊急狀態下的董事會那樣的公司章程條款,在出現創始人危機的情況下,通過特別委員會行使正常情況下的董事會權力,從而繞開創始人特權對公司行為的約束。
近年來,中國企業創始人出問題的案例漸多。創始人個人出問題,無論是因為觸犯法律,還是因為如身體健康和交通事故等意外事件,公司能否持續發展都取決于公司的治理質量和組織發展水平。國美公司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案例。
國美公司能夠比較平穩地渡過創始人黃光裕入獄所帶來的巨大沖擊,在中國這樣的商業環境下,難能可貴。這一方面表明,國美公司的海外注冊和香港上市,給其帶來的相對更健全一些的基本公司治理規則約束;另一方面表明,國美公司作為一家完全從市場競爭中成長起來的行業龍頭企業,其自身的組織發展也有相當的水平。具有良好治理結構和良好組織發展水平的企業,能夠在一定時期內憑借一種組織的慣性向前發展。這樣的組織,整個團隊相對成型,可以暫時沒有“領袖”,可以逃避一日群龍無首則陷入混亂的低組織發展狀態。
現代公司治理原則主張董事會中心主義,就是除非股東明確保留的權力,其他權力都可以默認配置給董事會。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股東不能控制董事會的組成,而是恰恰相反,要強化股東對董事會的控制。在董事會中心主義之下,公司的經營管理等具體行為由董事/經理人本著整個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原則行使,以消除在控股股東直接行使這些權利的情況下很容易產生的“不公平關聯交易”等竊取公司利益的行為。在不能直接行使經營管理等具體權力的情況下,控股股東對董事會的控制能夠給其帶來的只是純粹股東利益(總體股東回報:分紅和資本增值),這與其他股東、中小股東的利益是一致的。
公司創始人權力和股東權力的保護,已經成為中國公司進一步走向董事會中心主義和職業經理人管理階段的一個重要障礙,需要我們著力構建、提升相應的商業道德和公司治理規則基礎;在“社會有效保護股東權力、股東有效控制公司董事會、公司董事會有效選聘職業經理人、職業經理人有效領導企業組織的發展”這樣一個完整的公司治理鏈條之下,公司創始人的回報得到有效保障,創始人的自愿退出或是被迫出局才能成為一種“正常情況”,創始人危機對公司的不利影響也才能降到最低。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