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黎明五點鐘,失眠人重又坐到桌前。
堆滿的煙灰缸。與幽靈的徹夜交談。樓道里
永別的腳步聲。如果我有了視力,
那是因為我從一個悲痛之海里漸漸浮出。
第一班電車在一個世紀前就開過了,
鳥巢里仍充滿尚未孵化的幽暗。
在黎明五點鐘,只有勞改犯出門看到
天際透出的一抹蒼白的藍,
也有人掙扎了一夜(比如我的母親),并最終
停止呼吸,在黎明五點鐘,在這——
如同心電圖一樣抖顫的分界線。
昨晚錯過看血月亮了——
昨晚八點四十分,那痛苦的加冕……
只是在今晚,在我家的陽臺上,
我看到她仍帶著一圈紅邊,
隱隱的,似在等著我們去辨認,
好像那是來自她自身的發光
是來自中心的一個重創
漸漸擴散到邊緣……
這樣的月亮,不知李白或張若虛
是否看到過。
面容枯槁,但是鼻梁挺直,
深陷的眉頭下,眼瞼緊閉……
生命已離他而去。
在殮布拉上的最后一刻,
他的孫女從他躺著的床頭后面,
俯身拍下了這張照片。
如此蒼涼、消痩,
像被反復沖刷的防波堤岸。
在他死前,他的眼睛愈來愈大,
讓人幾乎不敢去看。
保姆說:他什么也不明白了,
但又似乎比任何人明白。
八十九歲。兩次腦溢血,
從半癱瘓、半癡呆到全癱瘓,
到最后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們的父親,到最后只是
躺在那里,一只手經常向空中抓……
現在,他永遠安靜了。
我曾久久地看著那些面模,
在貝多芬、帕斯捷爾納克的故居;
那些石膏面模,不,黃金面模!
那眉頭上留下的一縷悲抑,
那緊閉的雷霆般的嘴角,
那種生命之未竟……
不是什么大師或圣徒,
此刻是同樣的生命
在受難,在向我展現未來;
是同樣的掙扎和忍受,
和那最終的、同樣不可冒犯的
死亡的變容……
面色發灰,眼瞼緊閉,
下葬的殮布已拉上了下頜……
而我只能悲痛屈身……
父親,這就是您最終給我們
留下的一切——
而我的手已不能觸及!
昨晚,給在山上合葬的父母
最后一次上了墳
(他們最終又在一起了)
今晨走之前,又去看望了二姨
現在,飛機轟鳴著起飛,從鄂西北山區
一個新建的航母般大小的機場
飛向上海
好像是如釋重負
好像真的一下子卸下了很多
機翼下,是故鄉貧寒的重重山嶺
是溝壑里、背陰處殘留的點點積雪
(向陽的一面雪都化了)
是山體上裸露的采石場(猶如剜出的傷口)
是青色的水庫,好像還帶著淚光……
是我熟悉的山川和炊煙——
父親披雪的額頭,母親密密的皺紋……
是一個少年上學時的盤山路,
是埋葬了我的童年和一個個親人的土地……
但此刻,我是第一次從空中看到它
我的飛機在升高,而我還在
努力向下一一辨認
但愿我像那個騎鵝旅行記中的少年
最后一次揉揉帶淚的眼睛
并開始他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