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意象（組詩）

玄 武

詩 人

驅趕無窮盡的幻象漫過時間

看凌煙閣巍峨建起，荒廢和倒塌

北方田野的黍子變了小麥

雞黍和雨夜韭的香氣間

多了肥膩的黑面郎

某一日有了樹皮，和舂碎的人骨

即便真的盛世，不要指望贊美

即便帝國遼闊，仍愛馬蹄未踐處

熱愛著往昔和明日

試圖抓住逆折之力

一束光忽然照亮

將水浪擊得粉碎

書寫落日輝煌，軍帳里的美人

或登高臺，天地之間明月孤獨

而壯麗山河破夢落下，蜀道蜿蜒

而影照青苔，塢中紅花寂寞開謝

對十萬美人繾綣，揚州，清溪，杏花桃花

獨釣寒江。伐炭。撈玉。一劍霜寒十四州

模擬鴻鵠仰頸的人去了何處

不重要。交趾波濤間的怪物不重要

水上破碎明月，琵琶，岸邊腐食不重要

只留下七首絕句的人，以及三首

扔掉官印，自怛邏斯城敗軍前往大食

每夜用阿拉伯文詩句，返回和觸摸故鄉

大 將

凌煙閣壁上，散發狐臭的

為帝王守戶，站成門神的

不配立于此章。但仍然

馭狼星之下殺氣，直入長安

玄武門伏兵欲起。公主柔頸折斷

與唐叔虞像前祈雨儀式多么相似

呼喚偉大的失敗者，魂魄歸來兮

比如捕捉江淮之上，洗足入船者的聲音

比如夜黑風高，花臉的夏王盜走的馬匹

比如殺死坐騎，大火中鉆入馬腹的少年

比如以棗木為桿，叫寒骨白的兵器

插入大地，生根開花，宋汴梁血果累累

呼喚人類勇武的極限

木質扭曲的硬弓。明光鎧

三千玄甲，或六千滅突厥的輕騎

或翻越天山蔥嶺的雪崩，逃竄的雪豹

或面中六箭巋然不動的面容

或卸去戰袍，只身孤馬入敵軍的老者

那些為帝國執戟的異國的臉

何其榮耀！萬千少女貴婦春夢無邊

哥舒的腰刀在夜雪中寒光四射

陰沉而貪暴的高麗將軍

忠勇的突厥王子身后飛奔的柘羯死士

揮旗斬將，令叛軍血灌地道的契丹人

那些獨立的，桀驁不馴的力量

尤其值得稱頌。虬髯的漢子浮海稱王

呼喚完美秩序，也召喚一百零八坊上飛影

但詛咒滿城菊花，和女巫所生的惡胖子

兵者止兵。有人索居長安，戲美人

飼猛虎，著兵書，成為抽取龍筋者之父

僧 人

請告訴我流沙中的渴，蜃樓的消失

吃你從身上所割之肉的，是哪只猛虎

請告訴我象頭神伽內什背上

漂浮的恒河沙粒，鵬鳥翅下挾持的月亮

告訴我蓮花上升起的靜寂，你望破的

美色，以及我唯在酒杯中見到的幻滅

告訴我朽骨，雪，春花之白同一的質

功臣叛賊，王侯，野獸，均需經聲入土

告訴我如何救母，神圣循環的驅動之力

你丟失的經書，和火中化成的舍利子

然而你的弟子也墮入欲火。女王

和稱王的女匪自云彌勒。明堂大火妖冶

告訴我瞎掉以后的明亮，你聽到的海浪

和巨魚的怒吼，告訴我島國鳥鳴與河童

告訴我西域洞窟，弦月如何割開袈裟

告訴我南朝煙雨，四百八十寺的翹檐

告訴我梵語中森嚴的音律

告訴我函數，和日晷下影子的長度

胎藏曼陀羅，金剛界密法

菩提心為因，大悲為根

告訴我你一望而背下的

宮中花名冊上的名字

告訴我星辰的距離，你恢復的棋局

那么現在，請告訴我王朝必然的命運

青云墮

以迅疾的速度，在龍門一躍而過的

最小的魚，給人類何等樣啟示

每一片細鱗，均熠熠生輝

一生都保持奮力向上之態

大唐最年少的命官，十六歲的朝散郎

應和嶄新的長安，安寧的四海

和宮殿里新鮮的木頭香氣

春天升騰，晨光四射，銳不可當

九歲撰《指瑕》，他有文中子為祖父

十歲通六經，有酒徒父親，儒中狂者

十二歲學醫長安，條條大路同往八方

他卻寫下斗雞的檄文，前往蜀中

少年天才，他將開創一個時代

續繼古典高格，完美的律從他開始

他卻總觸摸到命運的秋天

仰首接來云朵與孤鶩

天高地迥，字攜風霜，輕逸地

賦予江邊高閣以不朽聲名

造化無力，不斷地寫到白首

卻不得不接受天地的不仁

交趾黑瘦的人民，望見了他

他歸來，海中怪獸等待著他

像天才宿命，更像孽債的償還

在波濤之間，他仍然保持向上之姿

綠蟻酒

宮殿破敗的神都，梁間塵埃

為懶洋洋的回聲蕩動

他舒適地，把自己納入秩序

佩紫魚，衣三品，主持進士考試

飲官酒，招官伎，坐入花園湖中

自杭州帶回的小舟

寫懷念陶淵明的句子

自稱中隱，卻更像面閃油光的財主

通曉傳播學的人，崇拜者

周身刺滿詩句的皮膚，早已烏有

有錢有閑有地位的詩人，亡友之子

仍送來撰寫墓志銘的巨額潤筆

朝堂有威儀的官員，蔽去藩鎮與刺客

及甘露之變，沮喪的皇帝們依然歌頌他

請授我老去的秘密，貪婪，嘮叨，怕死

沾沾自喜，身體的腐敗氣味，對欲望的迷戀

但仍然是第一位具有普世價值的寫作者

尊重老嫗和鮮活口語，曾抓住當下來臨的時刻

憐憫市集烏黑的手指，逆光中白發宮女的剪影

用語言之鞭，抽打蠻橫的太監和飄零時光

因為江上破碎明月，三十七歲未娶的符離女

原宥你脫落在樊素腰間的白發，或者小蠻

因為被幻覺折磨的母親觀花時落下的井

理解你對佛的熱衷，和中風后探望的桃花

仍然傳承了嚴肅的搖鐸者之風

并創造了細致入微的生活美學

泛綠的新醅的酒。和了香料的

紅泥火爐香氣蒸騰。江南好，廬山花開

忘卻腰間嘩啦啦的鑰匙，和詩稿鎖柜的啰嗦

來喝一杯吧，一邊吟誦野草，多好的少年意氣

傳說中長平四十萬骷髏之上殺神的后裔

失去名字俗氣的女兒。失去五十八歲所得小兒

唯留一女阿羅。傳說他轉生為詩人之子

木訥，愚鈍不通書墨，名叫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