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登順
(臺灣 臺南大學國語文學系)
林語堂是一位風格獨特的文化學者,他一生執著于“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浸心于文化追求,也是一位具有宗教情懷的作家。他既受到西方基督教的影響,也受益于中國傳統的儒、道、釋三教,聲稱自己唯一的宗教信仰是“人文主義”。
他認為,人的生命是短暫的,而人生又極富戲劇性,因此,文化就不應該背離人生本相,而奢談理想、價值等形而上的東西。在《生活的藝術》中曾說:
今天我們所有的哲學是一種遠離人生的哲學,它差不多已經自認沒有教導我們人 生的意義和生活智慧的意旨,這種哲學實在早己喪失了我們所認為是哲學的精英的對人生的切己的感受對生活的知悉。
由此可知,林語堂認為文化首先要注重致用,應對人生有所教益和幫助。在林語堂的作品中,文化的致用性,主要呈現出生活上的無距離貼近。“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自己的生活,這是多么明顯的事實,我們簡直從沒有想到過。”
從林語堂一生的歷程中,我們始終都能感受到他對人文主義精神的苦苦追尋。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有價值的是人文主義思想,無論是儒教、道教、還是禪宗,都是建立在日常人倫基礎上,避開西方那種實證分析理路,直接關切人與社會、人與自然諸方面問題。
而在人文的關懷上,首先即會對故鄉、生活周遭給予注重。簡言之,就是民俗,它是民眾的生活形態,是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造的傳承和生活文化,一旦形成,就成為規范人們的行為、語言和心理的一種基本力量,同時也是民眾學習的一種機制,也是傳承和積累文化成果的一種重要方式。所以,林語堂在早期,除了語言學上的貢獻外,很早就投入到民俗探討,也在他的文學創作中,滲透了許多的民俗元素;同時也影響到整個福建的民俗研究。
1925年任職于福建協和大學的國學教授陳錫襄,與同在北京進行風俗、歌謠研究的同事董作賓,一同組織了“閩學會”,雖然存在時間很短,但對福建民俗研究已有示范作用。閩學會雖然因主導的學者離開,未能繼續延續工作,但已于1925年籌建的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就成為福建民俗學繼續發展的園地。
廈門大學于1921年建校,陳嘉庚投入大量資本,找來林文慶博士作校長,并且表明自己對于辦學的宗旨,在于西學、國學均重,兩者不可偏廢,尤以整頓國學為最重要。林文慶本人對于國學的提倡,也十分認同,當陳校董在南洋聘他任校長時,林文慶曾問陳嘉庚辦學宗旨,陳答以當注重中國固有之文化,因此,林氏欣然歸國,他也尊重中國固有之文化。可見陳嘉庚與林文慶皆對國學的提倡有相同的看法。廈門大學國學院下設十四組,其中社會調查組、閩南文化研究組,直接與民俗研究相關,另外,歷史古物組、美術組、文學組,也與民俗十分有關系。國學研究不僅承擔著挽救民族文化的使命,還擔負著學術研究方法革新的重任。
1926年6月陳嘉庚致信林文慶校長,表示擬以增撥經費擴充廈大,請多聘請國內外名宿任教,并加以教學革新,使之成為國內第一流大學。當時又正逢北京遭遇軍閥動亂,許多學者紛紛走避,曾任職于北京大學國學門的林語堂也因此回到福建,受聘于廈門大學擔任文科主任,負責籌辦廈門大學國學院相關事宜。透過林語堂的人際關系,請來魯迅、顧頡剛等學者,特別是沈兼士及北京大學的一批學者,紛紛南下加盟廈門大學國學院,并請來在歐洲漢學界嶄露頭角的外籍學者戴密微(Paul Demiieville,1894~1979)、艾鍔風(Gustave Ecke,1896~1971)、史祿國(Sergei Mikhailovich·Shirokogorov,1887~1939)等人。
沈兼士等人來到廈門大學國學院之后,在原組織大綱的基礎上,調整制定了《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章程》以及下屬六個部的《辦事細則》,提出常年經費達一萬四千元的高額預算,商議由林文慶兼任院長,沈兼士任研究院主任,林語堂兼任院總秘書,實際工作主要由沈兼士、林語堂負責。北京大學國學門對廈門大學國學院影響甚巨,不論是制度、成員等都有一脈相承的情況,這批南下加入廈門大學國學院的學者,直接出自北京大學國學們的就有五人,沈兼士(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主任)、顧頡剛(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助教兼《國學季刊》編輯)、魯迅(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委員會委員)、林語堂(北大研究所國學門歌謠研究會和方言研究會成員)和丁山(北大研究所國學門研究生),還有其它北大學人如陳萬里、容肇祖、孫伏園、潘家洵等人。
這時國學院的研究成果,日漸顯出,在社會調查方面,由顧頡剛、林幽、容肇祖、孫伏園發起成立“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風俗調查”,吸收本校教職員、學生乃至校外人士為會員。調查工作先從閩南入手,次及福建全省,再攻及于全國。
他們也出版《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共編成4期,其中第4期未印行即停刊,涉及風俗調查的文章有林語堂的《平閩十八洞所載古跡》、顧頡剛的《泉州土地神》《天后》、陳萬里的《泉州第一次游記》,林幽的《風俗調查計劃書》、高子化的《云霄的械斗》、潘家洵的《觀世音》。列入《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刊》選題未及發表的還有顧頡剛《廈門的墓碑》、孫伏園《記紹興之墮戶》《兒童游戲的種類及族經濟》、容肇祖《廈門的偶像崇拜》、丁山《新風俗論》、潘家洵《抱牌位做親》、黃天爵《海澄蜑戶》、王肇鼎《石湖的五圣》、林惠柏《閩南鄉村生活》、林惠祥《閩南的下等宗教》。在國學院諸多教師的影響下,廈門大學民俗學研究成為熱點。
此后,廈大國學院研究生對于民俗學的研究,都在此時受到相關影響。如師長林語堂首先對《平閩十八洞》這部章回小說進行研究,曾在《國學研究院周刊》第1卷第2期上發表《平閩十八洞所載古跡》一文,葉國慶就循此觀念,從1928年到1945年發表文章23篇,都以考證古史與民間文化為主要論題,其中以《平閩十八洞研究》為代表。他對這部福建地方的章回體小說,進行版本、作者及其年代,創作時代、地名、各本之間的關系、體裁、淵源等,都有深入的研究。1931年葉國慶在許地山、顧頡剛等人指導下,完成 《平閩十八洞研究》(燕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94年李亦園也發表《章回小說〈平閩十八洞〉的民族學研究》,由此形成對《平閩十八洞》小說的一系列高學術水平研究。
明末章回小說《平閩十八洞》,是一部參用閩南方言,描述福建開拓歷史的通俗小說,其故事廣泛流傳于閩臺及東南亞地區。1927年,林語堂發表《平閩十八洞所載的古跡》一文,拉開了《平閩十八洞》研究的序幕。
林語堂先生來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任教期間,于1927年《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第一卷第二期發表《平閩十八洞所載古跡》,文中指出,《平閩全傳》系作者借用楊家府名將楊文廣,演述陳元光開漳歷史。《平閩十八洞》所載故事主要內容為:北宋嘉佑年間,閩王藍鳳高擁兵自重,叛逆謀反。宋仁宗遂召楊文廣入閩平叛。歷經十年苦戰,楊文廣將藍鳳高麾下的十八洞洞主一一擊破,終于平定閩王叛亂。
由于《平閩十八洞》通俗又不失樂趣,故在福建頗受歡迎,并從閩南流傳至臺灣、南洋等閩南話語系覆蓋區,經銷書局遍及上海、北京和東南亞各地。
林語堂先生是學界公認,研究《平閩十八洞》第一人。他于1927年發表的《平閩十八洞所載的古跡》一文中,將所涉及的十八洞地點一一列出。所謂“十八洞”,即非漢族的少數民族的居住地,稱為“峒寨”,除18個洞之外,尚有3座城池,而其地理位置與領袖大致如下:
越都(福梁城):南閩王藍鳳高的都城,即福州。
吳州城:洞主魏化,即汀州府歸化縣。
越州城:洞主高明,即汀州府上杭縣。
碧水洞:洞主姚玉,即建寧府浦城縣。
天山洞:洞主石慶,即建寧府建陽縣。
紅砂洞:洞主紅鸞娘子,即延平府大田縣。
天魔洞:洞主盧修,即延平府南平縣。
飛龍洞:洞主鄧角,即漳州府平和縣。
鷺江洞:洞主鐵頭禪師,即廈門島。
天吳洞:洞主金真,位于漳廈之間。
漳仙洞:洞主余席、余面兄弟,即漳州。
壽仙洞:洞主水偃,即泉州府南安縣外沙地五里外。
鐵松洞:洞主林清,即安溪縣。
鎮山洞:洞主石福,即仙游縣。
水晶洞:洞主河濤,即莆田縣。
黃草洞:洞主杜引,即莆田縣壺公山。
清峰洞:洞主壽仙真人,即莆田縣百文山。
蜈蚣洞:洞主金老仙,即福清縣蜈蚣山。
蝶仔洞:洞主鬼月姑,即鎮海岐尾海灘。
飛鵝洞:洞主金精娘娘,即漳浦縣外百里。
密婆洞:洞主飛霞夫人,即海澄縣后并社尾。
此外,林語堂在文中指出《平閩十八洞》還頗具考古價值,認為書中所載十八洞的地點雖多屬附會,但是由于福建險峻多山,山峒之間常留存有古人的遺跡,故此點可為考古學者注意。
幾年后,廈門大學歷史系教授葉國慶對《平閩十八洞》展開更為全面的研究。葉國慶通過對大量史料的研讀,再加上縝密的研究思路,在史實考證、版本比較、小說演變、文體風格等方面做了詳細的研究。他依據大量歷史資料,論證得出《平閩十八洞》中所述楊文廣平定閩王藍鳳高叛亂之事,是由唐朝陳政陳元光父子入閩平定峒蠻所附會而來;陳元光后來成為漳州民間家喻戶曉的“開漳圣王”。
《平閩十八洞》研究能再深入開展,離不開李亦園、李少園昆仲的推動。20世紀30年代,葉國慶教授考證《平閩十八洞》有七種版本,但由于種種原因,至上世紀末,該小說已絕跡難尋。1992年,李亦園為繼續葉國慶教授1935年的研究,在兩岸到處搜求該小說文本,卻未有成果。最后在日本學者的幫助下,于東京大學圖書館尋得一復印件,并據此深入研究,在1993年“臺灣與福建兩省民族志調查比較研究研討會”上發表《章回小說〈平閩十八洞〉民族學研究》,引起兩岸學界興趣和關注。
受兄長李亦園的影響,福建師范大學李少園教授,在海峽彼岸的泉州多方搜求,最終在2008年,于永春縣覓得1928年滬上蕭序的大一統石印本《平閩十八洞》一本。經李少園核對,這本書與兄長李亦園研究所用的復印本為同一版本。
李亦園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另辟蹊徑,從民族學的角度對《平閩十八洞》展開研究。李亦園對書中所涉及的福建少數民族數據,進行分析并結合蔣炳釗先生的考證,肯定書中所說的少數民族,即是當代所說的畬族。在《平閩十八洞》中,代表少數民族洞寨的動物共有十五種,其間大多數是昆蟲類,比如蝙蝠、蜘蛛和蚯蚓等,少數是禽畜類,如,狐貍和鵝等。李亦園透過研究認為,這些動物都是用以代表各洞的洞主,而不是作為崇拜的對象,它們應該是屬于分類識別的圖騰,而不是作為始祖崇拜的圖騰,并認為分類圖騰與作為始祖崇拜的圖騰應該是一件事的兩面,在某一階段中,前一面的意義也許較為突出,但在另一階段里,情況又可轉變過來,這是一種反復互為表里的過程。
李少園教授在泉州繼其兄長李亦園的研究,從文化角度對《平閩十八洞》展開深刻的研究;他在《和睦融合是閩南各族的共同期盼——閩南古代章回通俗小說〈平閩十八洞〉的文學探析》一文中,認為書中使用大量的閩南方言,如“活鬼”(機關)、“蜜婆”(蝙蝠)、“相辭”(告別)等;并還有閩南獨特的地理環境描寫、壯觀的海戰場面等,這些都表明《平閩十八洞》一書,具有鮮明的閩南地方文化特色。此外,明清時期,中國經歷激烈戰爭,滿族已建立穩固的清王朝,民族矛盾趨于緩和,國家走向統一,人民亟須休養生息,民族需要恢復元氣。這時民族的大融合、大統一成為歷史發展的要求。李少園認為《平閩十八洞》所選取平定民族叛亂、恢復國家統一的題材,是符合時代的要求、人民的愿望。《平閩十八洞》以文學的藝術力量,從民俗學,即“小傳統”的角度,表達了閩南平民百姓對文化大融合、民族大團結和國家大統一的期盼和贊頌,為今天各民族的互動,留下思考的空間,以及益智的啟迪。而這一系列對《平閩十八洞》的研究,開啟了福建對這本帶有濃厚民俗學意涵小說的廣大、深入探討,也可說對福建民俗學的深刻理解,這是林語堂早年研究所引發的影響。
民俗是群眾經驗的結晶,是文化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說,文化不全是物質文明,也指人生的信仰、態度,民俗當然有研究的價值。調查不過是研究底第一步。調查不僅供給研究;還能把新的靠得住的材料,供給文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把社會實際情形,作為研究社會問題和社會改造的根據;也能供給文學家創作的元素。林語堂對于民俗,作出先鋒示范,不僅熱心搜集、整理、閱讀、研究、仿作和翻譯,而且還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加入中國尤其閩南的民俗元素,成為他的創作內容,刻畫不少民間人物或平民形象,頻頻描繪民俗表演、娛樂活動。
林語堂執教北大時,就參加了歌謠研究會,并主持方言調查會。歌謠研究會成立于1920年,出版了《歌謠》周刊。在歌謠研究會里,林語堂多次發言,提出各種建議,討論歌謠如何標音、歌謠與民俗的關系、神話的調查等問題,還在《歌謠》周刊上發表仿音字母表草案等文。1924年1月26日成立了方言調查會。林語堂親自主持,吸收了全國各方言區的人參加,開展方言調查,開創了用現代科學方法,調查研究中國方言的先例。從中不難看出,林語堂對民俗的熱愛。
此外,在他所分的的三類書中,第三流的,就是有關民俗真實呈現于生活的現況,他認為這類書中,能捕捉到人生的脈搏、生命的韻律、生活的氣息,創作得以灌注生機,這樣寫來的作品,既有思想深度,又不乏鮮活的生命力;這樣,直接來源于生活的民間生活元素,與最上流的民族思想原典、文學原典、文化原典,如孔子、老子、莊子、釋迦牟尼、柏拉圖等,就構成他作品的重要元素。
林語堂對民間文學的摹仿之作,即以民歌體的形式,通俗、淺近、幽默的口吻寫就其作品,如《一個驢夫的故事》《今年大可買豬仔》等,還有不少仿作文章,散見于其它著作中,如《雜談奧國》里有一首詠抽象派女人肖像的打油詩:“遠看似香腸,近看蛋花湯。原來是太太,哎呀我的娘!”另如《無題有感》中有詠嘆李香君的詩句:“香君一個娘子,血染桃花扇子。氣義照耀千古,羞殺須眉男子。”林語堂還在《京華煙云》中描述了山東一家四口在姚家歌唱、雜技表演的情景,在《風聲鶴唳》中描述了默林(丹妮)在上海觀看中國國劇、雜耍、說書、民俗表演,尤其是劉寶全、張小云的說書表演情景。興致所至,林語堂竟把這種中國式的民俗表演,搬到了《唐人街》中,出現了吃火、吞劍、放煙火、舞獅等表演,楊太太還唱起了中國民歌《小白菜》。
《京華煙云》對中國民俗生活,全面、深入地描寫,書中涉及中國道教文化、禮儀風俗、節慶婚嫁、飲食起居等方面,是林語堂對中國民俗文化,進行一次集大成雙語創作。這不僅要精通中、英兩種語言,同時要深入了解兩國文化,才能將文化負載詞,做到準確而不失美感的翻譯,集結成章,作為當時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
林語堂生于閩南,長于閩南,會講閩南語,愛吃閩南菜,了解閩南的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他諳熟閩南文化,閩南文化給了他最初的文化熏陶和人文滋養,其作品《賴柏英》《從異教徒到基督教》《無所不談合集》《林語堂自傳》《八十自敘》等,處處體現著閩南文化元素。身為語言學博士的林語堂,對鄉音的喜愛和迷戀,極為深刻;他對閩南方言、俚語了然于心,對家鄉的山水、鄉民無法忘懷,為此,他用方言寫了首五言詩,以表思鄉之情。
鄉情宰(怎)樣好,讓我說給你。民風還淳厚,原來是按尼(如此)。漢唐語如此,有的尚迷離。莫問東西晉,桃源人不知。父老皆伯叔,村嫗盡姑姨。地上香瓜熟,枝上紅荔枝。新筍園中剝,早起(上)食諳麋(粥)。蘆薈莼羹好,嘸值(不比)水(田)雞低(甜)。查母(女人)真正水(美),郎郎(人人)都秀媚。今天戴草笠,明日裝入時。脫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鋤。到(黃)昏倒的困(睡),擊壤可吟詩。
這首詩將漳州的風土人情,描寫得極具趣味,用閩南語誦讀朗朗上口,輕松愉快,同時,也道出了林語堂對家鄉的思念。
閩南人有極富地域特征的生活方式和飲食習慣,愛喝功夫茶,愛吃鹵面、蚵仔煎、炸五香、土筍凍、茯苓糕、蘿葡糕、薄餅等特色小吃,在不同的節慶和民俗活動,就會做不同的食品以表慶祝或祭祀;也大量種植龍眼、荔枝、菠蘿、芒果、香蕉等熱帶水果。林語堂始終保留著閩南人的生活習慣,并將這些食俗寫入作品中,讓食物散發著獨特的味道,從味蕾上緩解了林語堂的思鄉之情。林語堂對家鄉的食俗深得其愛;這在他晚年所寫帶有自傳色彩的《賴柏英》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呈現出鮮明的閩南風情。
大桌正中央有幾個包裹——一包包干荔枝和干龍眼……新洛打開來,意外發現包裹里有一塊甜粿,送者知道新洛最愛吃。甜粿四周繞著甜甜的荔枝葉和幾顆荔枝核。
荔枝和龍眼是漳州的特產,甜粿是漳州的特色小吃,此外文中還提到香蕉、茯苓糕、浸漬橄欖、鹽水梨、柚子等漳州特色食品。
另外,他在《賴柏英》中寫道:
嬸嬸沉迷于鴉片煙和佛教中,日子過得很自在,身心兩方面也很平靜。她通常每兩個禮拜到外頭的廟里燒香。這時候或是晚一點,她一定在念《金剛經》。
在新洛剛回家鄉時:
新洛注意到,高高的栗木桌上,有兩根蠟燭映著小小的木制佛像。陶土香爐立在中間,有很多燒過的香柱。
母親和柏英都要新洛拜菩薩,感謝菩薩保佑平安歸來。林語堂除了信奉基督教外,更深受閩南宗教的熏陶和影響。閩南有多種宗教信仰并存、傳播,這是閩南民俗、宗教文化特色。它們彼此之間既有區別、碰撞,又相互交匯。閩南多元宗教影響了林語堂,也使林語堂對儒、釋、道、基督教的詮釋自成一家之言。
另外,對于居住民俗,林語堂在《建筑》《居室與庭園》和《房屋和內部布置》等篇章中,有不少這方面的描述。在作家從容不迫的口吻中,傳統視野中的中國廟宇、宮殿或宅邸等建筑物呈現如下:
墻壁間的柱子和屋頂下的棟梁桷椽,不是掩隱于無形,卻是坦直地表露出來,成為建筑物的結構形體之一部……屋頂的本身,包含著屋脊的直線和下面傾斜的調劑……屋頂的脊背更用少許裝飾意味分裂其單調。
建筑物的窗框子:
用竹形的綠色釉彩瓦管來裝飾……甚至敢用圓形的、橢圓形的以及花瓶形的門坎子以打破墻壁直線的單調。
窗框子的型式:
多如什錦餅干的花樣,也有作芭蕉葉形的,也有作桃形的,也有作雙迭西瓜形的,也有作扇形的。
在居住處所的位置選擇上,傳統民居追求與自然相調和,以融和而混入自然風景中,成為風景之一分子,顯出相當程度的卑恭的居宅,無疑與中國人和諧、內斂的性情是密不可分的。
服飾民俗亦有不少文字著墨。他認為中國服飾跟中國人的性格相吻合,意在遮蓋身體,比較一視同仁,自由平等“不但能通毛孔呼吸,并且無論冬夏皆寬適如意,四通八達,何部癢處,皆搔得著。”隨時可依季節的變化而調整。服飾已經演變成一個民族智慧的文化象征,成為與百姓生活相關的民俗意象。在《紀元旦》中,對春節這一中國人最重要的傳統節日,極力描述:
眼睛一閉,就看見幼時過元旦,放炮游山,拜年吃橘的影子。
在《慶祝舊歷元旦》一文中,林語堂極力推崇傳統春節的強大感染力,文中寫了許多景象,如:
穿好的衣服,停止營業,閑逛,賭錢,打鑼,放鞭炮,拜客,看戲……紅色春聯貼滿在每家門上,寫著:好運、快樂、和平、富貴、青春……街頭屋前,到處是爆竹聲,充塞著硫磺味。……而且還準備許多吉祥話,向他鄰居祝賀……父親失了他們的威嚴,祖父更比以前和藹,孩子們吹口笛,帶假面具,玩泥娃娃,鄉下姑娘穿紅戴綠,跑三四里路到鄰村去看草臺戲。村上的紈绔少年,恣意的賣弄他們的風情……女人也清閑了,嚼著瓜子,不洗衣,不燒飯,甚至拿一把菜刀都不肯。
另外,還有年夜飯、紅蠟燭、清晨拜年等,都是過春節應景習俗。對于春節的歡愉情感,讓讀者感受濃厚的節日氛圍,也認識中國傳統習俗及傳統文化。
在《中國式的家庭理想》《大旅行的開始》等篇中,都有專門描述祖先崇拜,這是做人的基本倫理,它是對過去祖先的崇敬,是源遠流長家族倫常的具體表現,更是中國人生存的動機。舉行崇拜儀式時,祭桌上點著燭和香,大家都須跪地磕頭,這種崇拜儀式,藉以對過世的祖先表示崇敬,也趁此全家團聚,紀念祖先對家庭所留下的恩澤,后人更要做好人,求光榮,求上進,以祈在社會上顯揚祖德。
民俗的呈現,主要在家庭、家族、村落、民間組織、歲時節慶、人生禮儀的互動中。在林語堂的文學創作過程,對這一部分的民俗介紹,都用許多篇幅加以描寫,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文化是民族的根本,而民俗節慶正是民族文化傳承的重要憑借。中國傳統節日非常多元,而且多有特定意涵。如春節、元宵節、清明節、端午節、七夕節、中秋節、重陽節等,這些節日承載著中華民族獨有的文化記憶,蘊含著感恩孝敬、和諧共融的精神內涵。這些林語堂的作品中,處處可見。由上可知,林語堂對于民俗這項目,不只把它當學術研究,更在生活中、創作書寫中,真誠的實踐、運化它;也可看出,他想把中國民俗介紹給西方的愛鄉之情。
經由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感受到,林語堂對于中國民俗學,尤其福建閩南的民俗研究,起了帶頭、開創的契機。中國民俗文化的這片沃土,也提供林語堂創作時的題材元素,相輔相成,透過他的作品流傳,也讓中國民俗學揚名于海外,尤其他著力甚多的福建民俗,不只在資料的搜集、調查首開先河,同時帶領出許多優秀的民俗研究者,投入對福建閩南的民俗研究。為我們留下了一大批充滿民族色彩、民俗風情的作品和寶貴的研究數據。
在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舉行成立大會,林語堂擔任國學研究院總秘書,也實際協助沈兼士主持國學研究院的規劃、運作、實施工作。首先,他提出以現代方法從事國學研究,強調要把國學研究同民俗的調查研究結合起來。國學院成立那天,林語堂發表了演說,他提醒研究者,要注意對象所蘊藏的區域,注意調查和研究閩南各種方言社會,以及民間的一切風俗習慣,也要發掘各處古物,這為整個福建民俗研究;乃至于閩南文化研究確定了一個學術方向。
林語堂對福建民俗文化的研究、推動可說不遺余力。他組織文人學者開展福建民俗的調查,也開創福建現代民俗學研究的意義。至今,我們猶能感覺到他那顆活潑、躍動、至誠、至善幽默的心。同時,林語堂從民俗學這片沃土上,飽吸營養,灌注到自己的生活、創作、研究中,作為中國民俗文化的熱心傳播者;有著濃厚節日文化、過節情結的林語堂,更在他的文學創作中,充分的體現、樹立現代的人生觀、也建立現代的新文學新風貌。
注釋
:[1]林語堂:《生活的藝術》,北京: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22頁。
[2]林語堂:《真正的威脅——觀念,不是炸彈》,《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5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90頁。
[3]陳錫襄:《閩學會的經過》,《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周刊》第1卷第7號,1927年12月13日,第195頁。
[4]《廈大校史資料》,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230頁。
[5]參見張侃:《學緣所系:20世紀初廈門大學國學院的研究設想與學術傳承》,《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
[6]楊國禎:《20世紀20年代的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
[7]參見汪毅夫:《北京大學學人與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閩臺區域社會研究》,廈門:鷺江出版社,2004年,第192頁。
[8]參見李姿瑩:《中國民俗學福建時期研究》,臺南:成功大學中文系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56~57頁。
[9]以上參見林語堂:《平閩十八洞所載古跡》(原刊于《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第一卷第二期,1927年1月12日),泉州學研究所編,李少川、李少園主編:《〈平閩十八洞〉及其研究》,北京:九州島出版社,2011年,第196~198頁。
[10]參見泉州學研究所編,李少川、李少園主編:《〈平閩十八洞〉及其研究》。書中除李亦園、李少園的文章外,還有王寒楓《關于〈平閩十八洞〉引起的話題》、李國宏《〈平閩十八洞〉淺議》、謝長壽《〈平閩十八洞〉之歷史價值》、王文徑《小說〈楊文廣平閩十八洞〉所涉史跡研究》、郭志超《〈平閩十八洞〉再研究》。
[11]林語堂:《拾遺集》(下),《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8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03頁。
[12]以上參見趙懷俊:《林語堂與民間文學的關聯》,《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13]參見張蕾:《林語堂〈京華煙云〉中的民俗翻譯》,《西安航空學院學報》第35卷第2期,2017年3月。
[14]林語堂:《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6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65頁。
[15]林語堂:《林語堂名著全集》第9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68頁。
[16][17]林語堂:《賴柏英》,《林語堂名著全集》第9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39頁,第111頁。
[18][19][20]林語堂:《吾國吾民·八十自敘》,《林語堂文集》第8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292~294頁,第297頁,第306頁。
[21][22]林語堂:《林語堂散文精選》(名家散文經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05頁,第348頁。
[23]林語堂:《林語堂散文》,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年,第48頁。
[24]林語堂:《林語堂自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140~141頁。
[25]以上參見邱添乾:《林語堂文學創作中的中國民俗元素》,《白城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