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久明
(樂山師范學院 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 樂山 614000)
最近筆者接受了北京郭沫若紀念館研究員張勇博士的書面采訪,其中一方面的問題是:“作為郭沫若研究的專家,郭沫若研究要想走出現在的狀況,有突破性的發展,你認為應該從哪幾個方面著手呢,您對郭沫若研究未來發展有什么樣的預期嗎?”現征得張勇研究員同意,摘錄本人寫作的采訪文字并補充參考文獻如下,希望所有對郭沫若研究感興趣的人多多指教!
關于該問題,我同意蔡震先生2016年在接受你采訪時說的三件事:《郭沫若年譜長編》的編撰、重新編一部《郭沫若全集》、撰寫郭沫若研究學術史。現在,由林甘泉、蔡震二位先生主編的《郭沫若年譜長編》已經于2017年10月出版,意味著第一件事已經基本完成,剩下的工作只是對其補充、完善了。現在重點談談第二、三件事。
目前,北京的郭沫若紀念館正在組織人員完成中國社會科學院創新工程項目《〈郭沫若全集〉補編》(《郭沫若譯文全集》《郭沫若書法全集》《郭沫若書信全集》包括在內)等,這是非常有必要的工作。就我參與的《〈郭沫若全集〉補編》而言,我覺得應該如蔡先生所說“重新編一部《郭沫若全集》”。首先是因為已經出版的38卷《郭沫若全集》已經很難買到:2005年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成立時準備買一套,不但沒有成套的全集賣,《文學編》第19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買到,最后不得不復印了一本。其次是因為已經出版的38卷《郭沫若全集》存在很大問題:(一)該套全集以《沫若文集》為底本,而收入《沫若文集》的不少文章經過很大改動,與發表或者初次結集出版時已有很大不同,根據這樣的文章來研究,完全可能得出與實際情況相差很遠的結論;(二)注釋簡略并且存在不少錯誤,陳漱渝先生在《群策群力,精益求精——對修訂〈魯迅全集〉的幾點意見》中如此寫道:“如果把魯迅著作比做中國現代文化的汪洋大海,那么我們做注釋工作的目的就是疏通通達這個汪洋大海的河道。”如果說魯迅著作有這個作用,郭沫若著作涉及的領域更廣、時間更長,毫無疑問也具有這個作用,很明顯,現有的《郭沫若全集》注釋難以起到該作用。基于以上原因,我也希望如蔡震先生所說“重新編一部《郭沫若全集》”:“我這里所說的重編,不是對現有的全集做修修補補,而是重新作一個科學、嚴謹的分編、分卷,以及文本勘定等的設計,來輯錄郭沫若的所有作品、文章、著述、書信等”。對蔡先生所列門類,我打算增加一項“日記”。我長期致力于史料考證,發現直接材料對考證非常重要:依據間接材料、通過邏輯用幾千字推斷出的結論,常常被一則幾十字的直接材料證明或者證偽——即使被證明也付出了太多時間,得不償失。所以每次考證前,我都會竭盡全力地收集相關材料,在確實找不到直接材料的情況下,才依據間接材料運用邏輯推理進行考證。日記是非常重要的直接材料之一,郭沫若日記的出版,不但對從事史料考證的人有用,對人們更直接認識、評價郭沫若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希望“重新編一部《郭沫若全集》”中有日記的位置。
《郭沫若研究文獻匯要》附卷《郭沫若研究資料索引》的《凡例》第一條如此寫道:“本索引收錄1920年至2010年國內報刊及論文集、有關文獻數據庫、網絡發表的學術信息等郭沫若研究論文、史料等資料約1.46萬條。”現在八年過去了,該數量至少增加了一千條以上。要想讓一個研究者通讀這些成果是不現實的,唯一可行的解決辦法便是“撰寫郭沫若研究的學術史”。不過在我看來,目前撰寫郭沫若研究學術史的時機還未成熟。在參與編選《郭沫若研究文獻匯要》過程中,我瀏覽了樂山師范學院圖書館開發的郭沫若研究數據庫中的全部文章。首先需要說明的是,為了開發該數據庫,一代又一代樂山師范學院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于天樂、朱俊波、彭翔、秦紅、卿玉弢等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并取得過輝煌的成績——該數據庫2012年被中國高等教育文獻保障系統(CALIS)管理中心評為三等獎(四川省共有三所高校獲獎,其它兩所高校分別是四川大學和西南民族大學),便是對該成績的高度肯定,我們中心能夠完成14卷本《郭沫若研究文獻匯要》和18卷本《回憶郭沫若作品編校集》(暫名)都與該數據庫密不可分。在瀏覽該數據庫過程中,我卻發現以下三個問題:一、離現在時間越遠的文獻能夠找到全文的可能性越小,民國時期的文獻尤為突出;二、一些文獻的出版信息不完整(民國期刊文章便只有卷期,沒有具體出版時間),甚至有誤;三、一些郭沫若作品被當成了郭沫若研究文獻。就查找文獻而言,圖書館工作人員肯定比我們研究人員內行、方便,離現在時間較遠的文獻只有條目沒有全文,很明顯是確實難以找到。現在該數據庫又增加了一個問題:已經查不到2015年以后的文獻了,意味著2014年以后的文獻沒有收錄。在我看來,“撰寫郭沫若研究的學術史”的最佳條件是補充、完善樂山師范學院圖書館開發的郭沫若研究數據庫并向所有讀者開放(目前只有通過樂山師范學院校園網才能查閱),讓有志于“撰寫郭沫若研究的學術史”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夠很方便地查閱該數據庫的文獻。要想達到該目的,首要任務是對民國時期的郭沫若研究資料進行收集整理,其次是補充并隨時更新2014年以后的郭沫若研究文獻。我之所以特別強調對民國時期郭沫若研究資料進行收集整理,是因為該工作太難,只有完成該工作后,補充、完善郭沫若研究數據庫才有可能。
蔡先生所說的三件事情實際上都屬于史料性的基礎工作,是否意味著在這三項工作完成之前,郭沫若研究就無所作為了呢?我的看法是否定的。唐代杰出的史學理論家劉知幾認為:“史家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才也,學也,識也。夫有學而無才,亦猶有良田百頃,黃金滿籝,而使愚者營生,終不能致于貨殖者也。如有才而無學,亦猶思兼匠石,巧若公輸,而家無楩柟斧斤,終不果成其宮室者矣。猶須好是正直,善惡必書,使驕主賊臣所以知懼,此則為虎傅翼,善無可加,所向無敵者矣。”清朝杰出史學家、史學理論家章學誠認為,劉知幾“所謂才、學、識,猶未足以盡其理”,故提出了“史德”說:“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蓋欲為良史者,當慎辨于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也。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茍允知之,亦足以稱著書者之心術矣”。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總論》中將“史德”和劉知幾的“才”、“學”、“識”三長視為史家們應當具備的四種素質,并以“史德”為四者之首。對“德”、“識”、“才”、“學”的解釋今人存在著較大爭議。我贊成倉修良的以下解釋:“史德”指“史家作史,能否忠實于客觀史實,做到‘善惡褒貶,務求公正’的一種品德”;“史識”指“對歷史發展、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是非曲直的觀察、鑒別和判斷能力”;“史才”即“寫文章的表達能力”;“史學”即“具有淵博的歷史知識,掌握豐富的歷史資料,‘博聞舊事,多識其物’”。在此基礎上,我認為應該增加一種素質:“在筆者看來,要想真正成為‘良史’,還需具有‘猶須好是正直,善惡必書,使驕主賊臣所以知懼’的‘史膽’。”對這五種素質,我的排序是德、識、膽、才、學:“學”是基礎,一個人要想成為“良史”,必須在“德”的指導下,運用“識”對“學”進行“觀察、鑒別和判斷”,并通過一定的“才”表達出來;一則有“膽”無“識”的人可能成為莽夫、有“膽”無“德”的人可能成為屠夫,二則“膽”比“才”、“學”更難具備,所以我將“膽”排在五種素質的中間。章學誠認為:“才、學、識,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難,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職是故也。”既如此,要想一個人同時兼具“德”、“識”、“膽”、“才”、“學”就更困難了。我們不能奢求所有治史的人都兼具這五種素質,也不能要求只有兼具這五種素質的人才能治史,但至少可以為治史的人確定一條底線:寧可睜著眼睛不說,絕不閉著眼睛瞎說!
從我將“學”排在五種素質的最末尾也可看出,盡管我長期致力于史料的收集整理與研究,仍然認為“學”只是治史的基礎。魯迅1932年8月15日在致臺靜農的信中如此評價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鄭君治學,蓋用胡適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為驚人之具,此實足以炫耀人目,其為學子所珍賞,宜也。我法稍不同,凡所泛覽,皆通行之本,易得之書,故遂孑然于學林之外 ,《中國小說史略》而非斷代,即嘗見貶于人。但此書改定本,早于去年出版,已囑書店寄上一冊,至希察收。雖曰改定,而所改實不多,蓋近幾年來,域外奇書,沙中殘楮,雖時時介紹于中國,但尚無需因此大改《史略》,故多仍之。鄭君所作《中國文學史》,頃已在上海豫約出版,我曾于《小說月報》上見其關于小說者數章,誠哉滔滔不已,然此乃文學史資料長編,非‘史’也。但倘有具史識者,資以為史,亦可用耳。”就治史而言,筆者非常贊同魯迅的觀點:“識”比“學”重要!需要強調的是,魯迅如此評價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并不意味著他在寫作《中國小說史略》前并不注重收集相關文獻。魯迅在駁斥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時如此寫道:“鹽谷氏的書,確是我的參考書之一,我的《小說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據它的,還有論《紅樓夢》的幾點和一張《賈氏系圖》,也是根據它的,但不過是大意,次序和意見就很不同。其他二十六篇,我都有我獨立的準備,證據是和他的所說還時常相反。”翻翻4卷本146.2萬字的《魯迅輯錄古籍叢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的目錄便可知道,魯迅所言非虛。在筆者看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是治學術史的典范:在“德”的指導下,在眾多“學”的基礎上,運用“識”對其進行客觀、公正的“觀察、鑒別和判斷”,并通過一定的“才”表達出來。
我剛才談這么多是想說明,盡管與郭沫若有關的基礎文獻還很不完善,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郭沫若進行研究:首先,與郭沫若有關的基礎文獻已經足夠多:《郭沫若全集》38卷、《郭沫若研究文獻匯要》14卷、《郭沫若年譜長編》5卷……通讀一遍這些文獻已經很不容易,如果有一定的史識,是能夠通過這些文獻進行研究的,已經出現的一些郭沫若研究成果足以說明這點;其次,系統收集郭沫若研究文獻很費功夫,隨著越來越多的數據庫的出現,研究者在研究某一具體問題時自己查找相關文獻卻并不難——“獨立的準備”是研究者應有的工作之一,只不過人人都對大致相同的文獻進行“獨立的準備”造成很大浪費而已。再次,在系統收集整理的成果面世之前,個人“獨立的準備”盡管費時費力,卻只得如此。所以,我們在盡力完善郭沫若研究基礎文獻的同時,完全可以運用史識去燭照已有的文獻并取得不錯的研究成果,應該兩手都要抓,并且兩手都要硬!
我剛才談的問題是治史,所以非常強調基礎文獻。如果是運用自己敏銳的領悟能力或者嫻熟的中外文學理論來分析文學作品,這些基礎文獻對我們的研究有利有弊:能夠知道研究現狀并從中得到啟發,這是利;已有的研究可能對我們的研究造成影響,這是弊。就這利弊而言,為了避免出現重復別人觀點的情況出現,建議一般情況下還是先了解研究現狀再決定是否寫作;如果是自己靈感來了或者某種理論特別適合闡釋郭沫若的某篇作品,建議將文章寫出來后再去了解研究現狀,如果發現自己的文章沒有多少新意就舍棄,如果發現有新意就補充完善,這樣的文章既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又吸收了他人的研究成果,應該相當完美。不管采用哪種方式,在運用自己敏銳的領悟能力或者嫻熟的中外文學理論來分析文學作品時,對基礎文獻的要求都沒有治史高。由于郭沫若的史學作品、考古作品不是我研究的范圍,所以我就不在這兒瞎說。
至于對郭沫若研究未來發展的預期,我相信研究郭沫若的人會越來越多,理由為:一、隨著《〈郭沫若全集〉補編》《回憶郭沫若作品編校集》(暫名)等的出版,郭沫若研究的基礎資料將越來越豐富、完善,將會為人們研究提供極大便利;二、我一直認為,魯迅的深、郭沫若的廣至少在20世紀的中國是沒有人能夠超越的,不但研究郭沫若能夠了解現代中國的方方面面,要想真正了解現代中國的方方面面也必須研究郭沫若;三、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對郭沫若的評價會越來越客觀,愿意研究郭沫若的人也會因此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