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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魚鑰

2018-11-13 03:33:16王嘯峰
鐘山 2018年1期

王嘯峰

門響雙魚鑰,車喧百子鈴。冕旒當翠殿,幢戟滿彤庭。

——唐·司空曙《和耿拾遺元日觀早朝》

張勇軍雙腳不自覺地抖動。手上的塑料袋隨之發出窸窸窣窣響聲。他聽到聲音,下意識地挺直腳桿。馬路上行人已經稀少。對面黑弄堂里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又挖出手機看一眼,約定時間過了五分鐘。他把手機鈴聲調到最大,再加了個震動,這才放進褲兜。

一輛紅色跑車怪叫掠過,噴起一片水霧。他瞥到里面一對年輕男女,恨恨地朝車屁股罵了句臟話。腦子里一根棒把他雙眼又敲回對街黑弄堂。

時間緩緩而堅決地朝午夜行走。氣溫降得很快,藍色薄工作服變成冰冷鐵塊。車在他背后兩三百米街邊蟄伏。但他不想去車上取大衣。手開始僵硬。再最后堅持五分鐘!

二十三點十分到一刻之間,他不再直勾勾地盯一個地方,而是前后左右張望。這回,除了風吹落葉聲,什么都沒有。

他按下遙控器,車子夸張地應答兩聲“嘎嘎”。

他右腳已經插進方向盤與座位之間,正想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副駕駛座上。

身后傳來一個女聲:“喂!東西呢?”

他連忙回頭,那女人身后一根路燈桿,從身體剪影上看,女人長發披肩,穿了件長黑風衣,腰帶束起。燈光從她腰際與插口袋的手臂間隙涼涼投射過來。

“呃?”

“東西帶了嗎?”

他順勢把塑料袋悄悄塞進副駕駛座右側被掏空的暗格里,轉手夸張地把自己的挎包往座位上重重一扔。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把右腳重新踏回地面,后腦勺就被重重一擊。他身子軟下去,趴倒在方向盤上。

張勇軍似乎做了好多夢。幾乎沒有一個不是驚心動魄的。每個夢結束,都留給他創傷。他帶著創傷開始下一個夢。夢里套著夢,把他推向痛苦深淵。

他記得在街上閑逛,看見車子被幾個小孩胡亂用小刀刮著。他奔過去大聲叫嚷阻止。突然從車后轉出一群人,每人手里都拿砍刀,哇呀呀向他沖過來。他轉身就逃。盡管拼足力氣,卻還是很慢,背后似乎有東西在牽扯他。喊殺聲越來越近,他已經把手都用上了,奔跑變成爬行。“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滿街聒噪,持續不停。

然后他像是被吵醒了。手機無節制地播放著《小蘋果》。手碰到手機,在音樂和震動當中,把屏幕拿到眼前,陌生來電。他直起身子,引來嘩啦啦一片響。一座碎玻璃堆成的小山。他被放置在最頂上。《小蘋果》又響起,震動不緊不慢催促著他。他往下張望,尋找下去的路。只看一眼就絕望了。

“喂。”

“你好!張勇軍先生嗎?”

這個女聲似乎讓他想起點什么來。

“呃!我是。你是?”

“東西帶了嗎?”

借著星光和玻璃的反射微光,他瞥見有個塑料袋半埋在離他兩個身子遠的玻璃屑里。他不能確定是不是送貨的那個。

女聲又開了口:“你在哪里?我們在弄堂口已經站了半小時了。”

“我?”他不敢摸頭,只能抓抓鼻子。對了!時間。他把手機拿開點,時間顯示十一點五十。時間明朗。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出來。

他決定“下山”。之前,他曾試圖把塑料袋拉過來,結果除了把一根帶子拉斷,什么也沒得到。

稍稍一滑動,碎玻璃就像刀一樣無情地割著褲子、襪子和肉。

其實在一步一步緩慢移動下山的時候,他就望見那個人影了。可注意力必須完全集中到腳底心,全身往下沉,他才走下玻璃山。回頭一看,似乎并沒有從頂上感覺的那么高、那么危險。

人影沒了。他開啟定位,打開地圖。好長時間,老是在打圈,無法識別他位置。他四下尋找標志性建筑,卻只有一座接一座玻璃山。

突然,模糊人影出現在兩座山之間。他連忙跑過去,人影不見了。過一會,又出現在稍遠的玻璃山旁。

吊胃口的是,他越追越近,可就是追不上。那個人影像小女孩,特別是兩條辮子清晰可辨。“喂!孩子,慢點啊!”他高聲喊叫,卻沒有一點聲息。

“嘭”的一聲,張勇軍驚出一身冷汗。他睡著了!正午十二點,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車像滑翔機般巡航。他記得失去知覺前,自己想起了少年時代自制的滑板車,滑輪聲音既嘈雜又單調,“嘩啦啦、嘩啦啦”,朝街尾掃過去。

他猛地踩住剎車,深深吐納。打開車門的手是抖的,腳落在地上是抖的。但是他看到一只粉紅色書包時,突然就不抖了。他迅速撿起書包。沒人沒車。翻建道路監控沒有探頭。

離車頭三四米的人行道邊,一個穿綠色校服的小姑娘合撲躺著。他圍著她轉了三圈,沒有動靜,沒有血跡。如果不是兩條辮子微微動了一下,他就癱坐地上了。

他輕輕地把她翻過身。一張年輕的圓臉,讓他模模糊糊記起女兒模樣。喊了幾聲,她醒過來。在他的鼓勵下,幾分鐘后,她站了起來。一輛黑色奧迪駛過,他一眼認出是公家車,黑膜貼滿全部車窗。

一陣悲涼。在陽光下,他打了幾個冷顫。小姑娘一雙特別大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周邊隱約可見擦傷痕跡。他問話,拐著彎。

“姑娘,你沒事吧?”

“嗯,嗯,沒事。”她聲音小,幾乎在對自己說。

“不用上醫院檢查吧?”

“不,不用了吧。”

“要不我送你回家?坐我的車。”

“我自己走。”

他從反光鏡里看到她的身影和那只書包,緩緩移動。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身上一陣涼意,都被汗濕了。

那么多年,他都是江湖里的一條小漁舟,雖然破舊骯臟,卻從未沉沒。

他加了一腳油門,再次看了一眼后視鏡。女孩不見了。他剎住車,又回了頭。撐住椅背用職業司機的眼光搜索街面。

她趴在地面,像一片薄薄樹葉。

他腦子不知轉過了幾個彎,卻只在剎那間。

他回轉身。咬咬牙,一腳油門,車驚恐地往前竄出去。

張勇軍不敢再盯女孩身影了,他繞過一座座玻璃山,自找出路。說也奇怪,從山上下來,并沒有割破皮肉,走在平地上,卻接連被跳起的玻璃屑劃得一道又一道,鮮血淋淋。

《小蘋果》的聲音在靜夜里讓他手足無措。

“張先生,你到底在哪里?生意不要做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好像迷路了。”

“我們再等十分鐘。”

他對斷線電話一通怒罵。猛一抬頭,小姑娘不遠不近地站著他正前方。

“請、請帶我出去,行嗎?”

“你沒事吧?”

“我?當然沒事啊。”

“不用上醫院吧?”

“不……”不字剛出口,他感覺全身被繩子一下子綁緊,呼吸急促,快要窒息。

小姑娘笑了,清脆聲音在玻璃上滑動,尖銳地刺破他肌膚,血噴涌出來。他用手去堵的時候,才發現沒有一點痛感,恐懼鉆進他的神經深處。

“來吧,跟我走。”

他注意到兩條辮子晃動的幅度不太一致。跟緊點,才發現小姑娘前面還有一個小姑娘,前面的孩子瘦小點,被后面的孩子罩住了。他意識開始模糊,到底是他眼花,還是孩子走得搖晃,他感覺地平線在左右擺動。眼淚憋不住地往下掉。

他使了個心眼,往前一撲,倒地就喊。

小姑娘們回身。他伸出手。她倆手牽手冷冷看他。雖然面目還是看不真切,但是他內心已經絕望。

也不知她們抄的哪條近路,轉過兩個彎,穿過兩三條不長卻逼仄的弄堂,就來到他車邊。駕駛室門敞開著。他緊走幾步,眼看就要搭住車門,一陣風來,門又往前開直了。幾次三番,他竟然都摸不著自己的車。

全黑的車子突然起了變化,顏色泛紅,接著竟然在他眼前漸漸融化。

空中回蕩起小姑娘們的笑聲,像一片片玻璃扎到他心上。

“叭……”汽車喇叭聲徹底把張勇軍喚醒。他把沉重的頭從方向盤喇叭上挪開。頭痛欲裂。摸摸后腦勺,觸電般彈回。他從駕駛室慢慢鉆出來。點了一根煙。

除了頭部被襲擊,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可以認為實際發生的事情:一是車廂里被翻得亂七八糟,挎包被撕碎,卻幾乎沒有財物損失。二是暗格里的塑料袋完好無缺,他再往深處一探手,一個小包仍靜靜躺在原處。三是手機顯示,確有過來電,并且呈接聽狀態。于是他判斷,自己應該站到一小時前的位置上,繼續等待。

他拎著塑料袋,再次站到馬路邊,眼睛盯著對過的黑弄堂。手機顯示時間快到午夜。風打著圈掃落葉。他腦子高速運轉,對抗著一波又一波不知從何而來的敵人。

十二小時前,他剛想關手機,瞇一會,一條要車信息跳出來。人在附近,要去機場,還給了加急費。

他吐掉最后一塊糖醋排骨,扔掉快餐飯盒。雖然害怕在這個時段睡過去,但他還是咬咬牙,按下接單,飛快地朝客人所在賓館駛去。

機場高速,他曾為領導服務無數次,每個路段限速額、擁堵時間、應急小道、貴賓通道等等,他都牢牢保存在腦子里。開專車后,他不用導航就能及時迅速到目的地。客人都嘆服這個與眾不同的專車司機。

他手心有點出汗,車開得暈暈乎乎,這是很難得的。越是不敢看后視鏡,越是利用一切機會偷窺。

女子即使閉目養神,渾身也散發出不可抗拒的力量。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在推波助瀾。

終于,他和她眼神在鏡子里對個正著。車子晃了晃。

女子說了幾條語音,接了幾條語音。顯得有事沒來得及處理。

“師傅!”

“哎!”

“快到了吧?”

“是的。高速下來正往二號航站樓。”

“呦!”

他望見她嘴嘟了起來。

“您有事盡管吩咐。”

“您不用停止計費,請把這個帶到海豚賓館總臺。就說302黎小姐來取。可以嗎?”

他聽出“可以嗎”三個字濃郁的海外華人腔。就故意哼哼唧唧起來。直到背后帶著香味的玉手遞上來幾張百元票子。

回去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把票子拿起,嗅吸香味。或許是彌散整個車廂里的氣味,但一拿起錢,似乎濃了不少。

那是一個小小的雙G金色商標的黑色拎包。他手指慢慢靠近它,過一會兒,搭在上面。在機場高速服務區停下,他快速打開拉鏈。空包!他翻了至少五遍,一件東西沒找到。

他每撫摸一次雙G字母的銅片,心里就一陣悸動,隨后臉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黑弄堂終于出現動靜。遠遠地,一盞橙色路燈亮了起來。一個穿黑風衣的女人出現在弄堂口。張勇軍腦際閃過一些畫面,但他不確定是否真實發生。

他連目前的頭痛、腳上若隱若現的痛感都不敢歸類到“自己”身上。

黑風衣女人過街時,一輛紅色跑車飛速駛過。他仍然緊盯著女人。

他被路燈照著。女人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光從她身后探過來。

“張先生,請把東西給我。”

盡管聲音熟悉,但還不是熟到一兩句就能辨認出的程度。像在路邊突然聽到一段旋律,就是不知道出處。

那個海豚賓館前臺服務生,瘦高個、細眉細眼的姑娘,又在他眼前閃現。她接待他時,聲音很溫柔,卻藏著堅決。

“302?黎小姐?嗯……對不起,沒有黎小姐。是的,302住的男客人。稍等,呃,其他房間也沒有姓黎的小姐登記入住。”

他手里的包頓時重了起來。

他突發奇想:“我把包寄在這里,明天這個時候來拿。如果有姓黎的小姐在此期間入住賓館,請把包給她。”

服務女生驚訝地看著他,堅決不肯收。

他望著黑風衣女人,感到腦袋溫度呼啦啦地上升。糊里糊涂地努力思考,想要把這么多事情弄明白。于是,這么多次以來頭一回,他下意識地將塑料袋朝身后別過去。

“張先生,你在躲避什么呢?”看到他猶豫,女人又追了一句:“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卻一定要去做嗎?”

狂熱中也有冷靜。他也想過自己多事,根本不跟他相干,他只是一個跑腿的,在約定的時間、地點送出約定的東西。送披薩對披薩質量產生懷疑,這是不對的。但他還是拗著。可是,海豚在海洋里游泳時,它們并不靠眼睛和鼻子。忽的,冥冥中有了支撐他的力量。

半步、半步地緩緩退步回車。女人沒跟上來,她一直站在指定交接區,一動不動。

突然,四周出現若干個黑衣人,他們圍了上來。

他加速后退,幸虧車門沒關、鑰匙沒拔。在他發動、后退、掉頭、前進的過程中,只有一個黑衣人撲上來用棍子敲了幾下車窗。

他沖出去,在大街上平坦行駛時,忍不住罵自己:“混蛋!你要干嘛?”

七拐八彎,他把午夜遠遠甩在身后。長長吁口氣,找個馬路轉彎口,他停下車,飛快去掉塑料袋,露出報紙包裝,撕掉報紙,一個紙盒。

里面是一個金色雙G商標的小黑包。他張大了嘴,“啊”一聲半路卡在喉嚨口。

他孤獨地站在凌晨街角,像失群的魚在海洋里晃蕩。兩個G,像極了兩條張嘴游泳的魚。

它們還有伴,自己呢?他無奈地搖搖頭。

張勇軍拎著黑色小包,出了海豚賓館,路過自助寄存處,當他瞄到302箱子空著時,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應該把包放在這里?

關上柜門的一剎那,他覺得,黎小姐也被他關了進去。302!這個遙遠而熟悉的號碼,“砰”地喚醒他記憶。

即使是一個職業司機,他也總覺得自己與其他人不一樣。

好幾次,在停車場停好車,領導讓他一起進飯店,不熟悉的工作人員把他倆弄反了。領導有些尷尬。他表面手足無措,心里暗自得意,踅進盥洗室左照右照,國字臉,大背頭,微微隆起的小肚子。臉一沉,威嚴有加;一舒展,和藹親切。

他的青春歲月終結于交通技校。鉆在骯臟的修車道里,師傅讓他做這做那,一兩小時不讓起身,師傅的尿濺在他手上、臉上。

好在畢業后進了外事車隊。他方向感特別好,剛上車那會,C市旅游大開放,停車場就像旅游景點的女廁所,收費老頭迎來一生中權力巔峰。他染上人生第一個污點。涉外導游通常將與工藝品店老板交易的錢,捆成一卷,塞在背包里。一天,導游背包里跳出一卷鈔票,在睡熟的日本人腳邊滾來滾去。他的心里裝進了個老鼠,上躥下跳地打方向、回方向,終于在車子抵達目的地的最后一秒鐘,那卷票子穩穩地卡在他心目中最佳位置。

“他們的錢來得真容易啊!”那卷鈔票花起來快得讓他吃驚。他主動與幾個工藝品店老板打得火熱。

呼朋喚友的日子來得快,去得也快。改制、分流,他流進了事業單位。單位有小車班,小車班司機一般為領導服務。但是他進去時,卻做了機動,負責給三位調研員開車。調研員退了二線,公務上的事情少了,他基本上為他們跑私事。他技術好,耳不聽,嘴不說,眼不斜視。服務時,一碗水端平。一年半后,他甩掉了機動帽子,專職為一位現職領導開車。

領導專職司機最苦惱的,就是不能離開車子。開會、赴宴、拜訪,司機時刻做好領導回車準備。有些司機聰明,自以為是地預測領導公務時間,往往被搞個措手不及。他卻從不離車。他從單位圖書館借閱書籍,全部是名家偵探小說,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爾、雷蒙德·錢德勒、達希爾·哈米特、東野圭吾等人的作品使他入迷。他漸漸發現,自己從剛開始追求“到底誰是兇手”,或者“案情到底怎么回事?”,發展到探究案情細節和人文環境。哈米特的一段話讓他沉思了相當長時間:“讓他不安的是,他發現自己越是努力去合理安排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就越與生活的真相格格不入。”

自助寄存處上方有探頭,張勇軍對探頭望了好一會兒。凌晨兩點的街道,什么聲音都被放到最大,他耳朵里充斥沉重的呼吸聲。輸入密碼,打開302柜門。他把兩個小包拿在手上對比很長時間。手倒來倒去,到后來,只能靠聞香水味道辨別哪只是黎小姐的。

302是他唯一的一次,也是改變他命運的一次。當他載著領導,不慌不忙從大門駛出,大院里已經亂作一團。領導疑惑地問了一句:“他們這是干什么呢?”

“哦,聽說大樓里一個領導辦公室被盜。”

領導興趣來了:“哦,丟了些什么?”

他很想原原本本一樣不漏地告訴領導:一只小手包、六條軟中華香煙、兩瓶茅臺酒。但他微笑著搖搖頭:“這我可不清楚。對了!您以后出辦公室要勤鎖門吶。”

領導笑出聲來:“這個單位看上去管得挺嚴,其實比我們單位松多了。既然小張你提醒了我,我以后不管是開會還是撒尿,都鎖門。哈哈哈。”

他的臉微微地,在領導提到撒尿兩個字的時候紅了紅。

302的胖子去上廁所。像偵探書里寫的一模一樣,他一咬牙鉆進302,十秒鐘得手。出來望見一個女服務員從女廁所出來,瘦高個、細眉細眼的。他的心跳到喉嚨口。全身幾乎所有細胞都做出了逃跑指令,但是剛受過偵探小說大師訓練的腦細胞異常冷靜。做出經典動作:舉了舉香煙,指了指302的門。女服務員愣了愣。過了幾秒鐘,他似乎看到她的頭微微點了點。他不慌不忙地從樓梯以正常速度下樓。

在領導哈哈聲中,他想起埋伏在備用輪胎里的那些東西,也隨之哈哈哈起來。

再次進那個單位,他車都沒敢下。路過車前的每個人似乎都用懷疑的眼光望望他。后來幾次,有熟悉的司機敲敲玻璃窗,他就和他們一起歪在香樟樹下抽煙。

沒事了。他放松了警惕。

他排在熱氣騰騰的包子鋪的長長隊伍里,異常煩躁。趁領導上樓的機會,他鬼使神差地就想跑出去買包子。誰知十一點不到,隊伍就長得像蜈蚣。后面兩個女的聒噪沒完,隊伍沒有前進一寸。他仰脖張望,被身后突發的尖利笑聲逼得縮下來。他回頭就撞到了瘦高個、細眉細眼女人的眼神。他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轉身,剛才的暴戾之氣一瀉而空。

讓他汗毛直豎的是,兩個女人輕聲交流了幾句,就再沒有聲息。他多希望噪音繼續響起。

不能逃!他用最后的意志硬撐著。十幾米的隊伍,他幾厘米幾厘米地往前移。突然,手機響。領導救了他。他快速跑回車子的時候,覺得今后不會再碰包子了。

現在,只有燒烤麻辣燙店還往街面噴著濃煙。他突然覺得很餓。他摸摸頭,頭倒不痛了,就是餓,那是一種可以把生肉、生米都吞下去的餓。他關上302柜門,投幣、設密碼。

現在,里面鎖了兩個包。

魚兒暫時只能在魚缸里游游。

燒烤店里面人擠人。張勇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墻角位置。

“啤酒和雜串,再加一碗酸辣湯!”小伙計喊得很響,但是仍然淹沒在劃拳聲里。

就在他一低頭的時候,左邊凳子擠上一個人。一身牛仔服,戴副墨鏡。

他警惕地看著墨鏡,墨鏡與他對望一眼,看不出眼神。

兩人自顧自吃喝。墨鏡先結賬走開,似乎什么都沒發生。

他松了口氣。想到兩只包,頭隱隱作痛。

他不想回家,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溜達,腦子回放幾個小時前的場景。如果時間倒流,他就在街邊一直等下去,他很可能就順利地把塑料袋送了出去。但是,貨變得復雜了,他又被襲了,讓他不得不思考得更廣泛。撕開塑料袋,違反約定,恰恰順理成章。

夢里的場景,才最讓他揪心。兩個小姑娘,并肩站在他面前,悔恨海浪般吞沒自己。死了拉倒!可是,還不能夠。

給領導開最后一次車,領導已經知道他辭職的事情。他們跑一次外市,來回五個小時,沒有搭過一句話。

領導的右腳已經踏到地面,突然回了身:“行了,你走吧,有事盡管找我。”他當時挺感動。而在這空寂冰冷的街頭,他咀嚼出這句話是最大謊言。

女服務員并沒有指認他,但他感覺再不能進任何辦公大樓了,這倒也不成大問題,他本來就捧著書坐在駕駛室里。但是后來,街上每個人看上去都像舉報他的樣子,他極度焦慮。回到冰冷空蕩的家,前妻和女兒不時閃出來指責他一番。他吃安眠藥,藥物使他的夢變成魔幻世界。

辭職后的第一天,他感覺像是一滴水回到了河里。于是,在床上睡足一天,夢里全是變成魚兒的他,從井里到河里,再到大湖,最后到大海。

自由自在的感覺,他醒來就沒了。

他只會開車,開車養活他自己,應該夠了。剛開始,他開得輕松自如,漸漸地,他盤算著再過些時日,可以與前妻談談了。

但是,如意算盤總要落空。

他去拿左口袋里的香煙,卻先摸到一張紙條。

“今天中午十二點,凱悅街101號302室。”

點煙的時候,他判斷是墨鏡放進去的。

凱悅路他肯定會去,即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闖,但是,去之前他還要見幾個人,辦幾件事情。

“趙天興”面館一直是C市最早開門的,張勇軍進去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透。他上廚房看了看那鍋水,清澈見底,一根面都還沒下過。雖然他不大在意頭湯面,但是,有得享受,也是不能放棄。

第一口面下去,再一口姜絲,身上立刻微微發汗。他感覺黑夜存到他體內的暗物質,正緩緩釋出。湯湯水水全部下肚,阿三已經坐到他對面。

吃面的時候,阿三比他認真,呼哧呼哧的同時,頭上滲出綠豆大的汗珠。

“他們說你昨晚闖禍了?”碗筷被撤下,兩人各自點上一支煙后,阿三才開口。

“老板怎么說?”

“他沒說什么。只是要我帶個話。”

店里又進來幾個老頭,自帶茶杯,有個老頭還拎一壺黃酒。

“什么話?”

“貨是人家的,你要想清楚。你弄出來的事情,自己處理干凈,與我們無關。”

一根煙默默抽完。阿三起身。

“還有,我說,有些事情你也犯不著太認真,會毀了你的。”

望著阿三的背影,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九點鐘。他熟門熟路地爬到那幢老居民樓的頂層。稍微跳一跳,勾住通往樓頂天窗下的U型鐵扶手,身體騰空的一瞬間,他想到了死亡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對面醫院天天在判決生死。在每個病區、科室間行走的人們,憂心忡忡。

前妻打來電話時,他正在載客途中。他征求乘客意見后,接通了電話。窗外大朵大朵的潔白梨花垂向車頭。剛說了兩三句,梨花就成為最悲哀的花。

車子原地調頭,一路逆行,直奔醫院。乘客是個瘦小伙子,文件夾、手機、眼鏡都被甩得滿車都是,小伙子緊閉雙眼,癱倒在后座上。

他什么都不管了,前妻電話又來好多個,他只是一路狂飆。他不想知道結果,只想快點到醫院。

他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前妻報了警。警察在長長的太平間甬道里跟他說話,他沒有聽清一個字。他在想那個陽光燦爛的正午。他想著想著,突然笑出聲來。后來的三天三夜里,他一直保持時而撞墻跳樓、時而呆坐傻笑的樣子。查不出端倪的警察們都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他想來想去,總算想明白了。這是一個有天網的世界,在宇宙的什么地方,監視并調劑著每個人的任何一舉一動,能量守恒,善惡平衡。這處賺了,那處還了。

所以,撞女兒逃逸的,不是別人,只能是他自己!

他開始回想自己的半輩子。從那卷藍色鈔票開始,清掃出來的善與惡堆在腦子的兩邊。腦袋頓時朝右面惡的方向倒了下去。

他坐到樓房邊緣,看到排水溝里的煙蒂和礦泉水瓶,他微微一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蹦出來,他每天在“惡”的海洋里游泳,只有此時,才感到“善”真實存在。

九點十分。從正門推進來一張輪椅。中年男人頭發白成雪。輪椅里的女孩,安靜地往一側歪著頭。

那條走道彎彎曲曲,慢慢走完大約需要三分鐘。而他那天闖進醫院的時候,雖然走道上的人被他撞到幾個,他還是只用了幾十秒時間。

有時,他看完這三分鐘就走了。今天,他接著抽了好幾根煙,等他們從康復中心出來。康復中心治療的時間一般是半個小時,加上排隊什么的,一個小時左右。

果然,十點一刻,他們又出來了。目送他們走出大門。他掐滅煙屁股,下樓。

在擁擠的掛號收費大廳,張勇軍找到自費窗口。

“繳多少?”

“一次最多繳多少?”

收費員眼睛都不抬一下,煩躁地快速說:“隨便。”

他把十疊鈔票推給她:“都存上吧。”

她面無表情地打開點鈔機。似乎點鈔機一開,病人就有了生存的可能。自費窗口像一個吞噬錢幣的老虎機,幸運的才能中獎獲救。

她的冷漠更加證實了他心中一直猜測的那樣,治療僅僅是安慰正常人。

“對不起,你要存的那個號,銷戶了。”

他重新握起方向盤前,覺得已經將女兒的事情放下了,可以重新開始了。但是,發動機一響,他就受不了。他想拋棄車子,可除了開車他什么都不會。他咬牙堅持著,直到又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

很突兀的,一個中年白發男子從街邊沖出來攔車子。他是專車,不招手停車。他放慢速度,想繞過男子。男子突然做出鞠躬抱拳求他的動作,并指指身后。一輛輪椅上坐著一個小姑娘,眼緊閉,頭歪著,看上去情況很不好。

一陣忙亂后,他從后視鏡里觀察小姑娘。在男子的不斷輕聲叫喚下,小姑娘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特別大的,顯得有些空洞迷茫的眼。一下子,他感覺心里扎進了一把刀子。

小姑娘看了一下環境,碰到他后視鏡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刀子往心里又捅進去一寸。

“孩子怎么了?”

“被撞了。”

“什么時候?”

“一年前吧。”

“那……司機?”

“跑了。”

“報警了?”

“孩子當時一個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了。腦干受傷。后來我報警的,警察說街道拆遷、路面翻新,什么監控都沒了。居民和路人都沒有目擊者。”

“孩子怎么治療?”

“用電療法。每天做,才有康復的希望。但是我沒錢,只能每周做一兩次,效果不是太好。剛才癲癇又發了,得趕緊去醫院。”

他幫著掛號,繳費,送病區。男子感激得很。

走向醫院停車場的時候,他做了個決定。

于是,只要有空,他就坐在樓上看白發男子推著小姑娘進醫院。

開始,他用“惡”方面來的錢,用著用著,覺得腦袋漸漸在平衡。后來,那些錢全部扔進醫院自費窗口,他猶豫了幾天,又動用了“善”的那部分積蓄。咀嚼著咸菜蘿卜干的日子,心情卻是朗朗的。準備留給女兒的錢,現在沒有必要了。再后來,他什么都沒了,焦慮重新爬進他心里。

阿三給他引了條路。他考慮再三,堅持只送貨不碰貨。

昨晚,他這條路似乎走到了盡頭。自己怎么想的,又怎么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始終沒搞清,也許有些事情必須了結吧。

事實上,“他們”把小姑娘的號給銷了,他將原本選擇逃避的策略,作了修正。在把一疊疊錢扔回破挎包的時候,他決定去找他并不想見的幾個人。

凱越街101號是一幢商住兩用樓。一樓全是店面,大多是五金店。張勇軍在一家店買了一把剔骨刀,想想又買了一個中號活絡扳手。

上樓的時候,他先看了看電梯,正常運行。然后他走了樓梯。

302的門敲了半天,無人應答。他看看手表,十二點正好。于是他轉動球形鎖,門沒鎖。

他從輕聲到大聲連喊了好幾下,再進到屋里。門對著窗,窗的兩邊分別是一張寫字臺和一排沙發。他把兩個塑料袋并排放在沙發茶幾上,在屋里面轉了一圈。不僅家具陳設簡單,連人的痕跡也幾乎觀察不到。

他把身子陷入軟軟的沙發,聽著樓下叮叮當當的嘈雜聲,腦子里跳出來的一幕幕,居然也帶了聲音。

房門打開,進來五六個黑衣大漢,不由分說向他猛撲過來,把他按在沙發里。他想喊,卻沒有聲音;他想掙扎,卻沒法動彈。他絕望地伸出右手,突然感到一絲涼意。

他跳了一跳,驚醒了。一個女人蹲在沙發邊看著他,冰冷雙手握著他右手。他警惕地抽出手。這個女人蹲著的時候,黑風衣完全拖在了地上,地面光潔如新。

女人站起來的時候,他腦子里立刻對應上一些形象。她一開口,更加證實他判斷。

“張先生,我們也算熟人了。”黑風衣女人給他一瓶水,他沒接。

房間里空蕩蕩的,他卻感覺到處隱藏著人。女人黑衣黑褲黑鞋,兩只眼睛不停地逼視他。

他用手指了指茶幾上的兩個塑料袋。女人沒回頭,還是盯著他。

“我說熟人,并不是我們這兩天才熟。事實上,你們老板沒有告訴你的是,做我們這行的,幾乎沒有什么得不到的消息。你加入的是我們的合作公司,不僅你老板把你調查得一清二楚,連我們都仔細分析了你的性格特征。”

他靜靜地聽著,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仿佛看見那些調查、分析數據表在幾個肥頭肥腦、相貌古怪的老頭之間傳遞著,他心里笑出了聲音。

“連公安、單位、街道都沒有記錄的,我們也完全掌握。”

他對這來了興趣。他要證實成天想象的那張天網,是否有存在的現實依據。

“你們都查到什么了?”

女人從隨身小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他。

類似簡歷一樣的表格,前面幾個格子,幾幾年到幾幾年,在哪里工作等,沒有看頭。

最后三格。一是做的善事,一是做的惡事。獻血、捐款、救火救人等,有好幾次。二是做的惡事。斗毆、偷竊、肇事逃逸,事無巨細,都一一列舉清楚。三是他的重大事件記。

他輕輕撫摸紙面,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午后陽光開始傾斜,紙片反光刺痛眼睛。

感覺被剝光!

此時無數雙眼睛透過女人的眼球窺探他,而他對“她”和“他們”幾乎一無所知。

黑衣女人見張勇軍眼神迷茫,微微一笑,打開兩個塑料袋。同樣款式的兩只黑色小包并排放在茶幾上。

“哪只是黎小姐的?”

他其實是做好記號的,但還是猶豫一下,裝出聞氣味的樣子。拿起一只包。

女人忍不住大笑:“你知道嗎?我姓黎。”

黎小姐、302房間。前臺服務員的樣子。時間晚了24個小時。

“既然東西你已經拿到,那我任務也就完成了。再見!”

“等等。”

黎小姐拿起另一只包:“這就是你老板讓你送的了?”

他點點頭。

她拿出手機,發送了一條信息。等回信的間隙,她在他身邊坐下來。

天突然陰了下來,房間暗了不少。從側面看,黎小姐有不少魚尾紋。

“你有孩子嗎?”

她一愣,想要站起來,撐沙發的手突然一軟,身體往沙發更深處靠進去。

“有過。”

“哦,對不起。”

“啊,不是你想的那樣。”

“孩子總是無辜的。”他嘆了口氣。

沉默被五金店叮叮當當聲音填充,他覺得此時黎小姐也就是黎小姐。

手機沉悶地震動兩聲,她忙抓起來看。拇指上下翻動幾次,期間還望了望兩只包。

他在旁邊看。生活都不容易。他把手交叉墊到腦后,五金件的聲音有了韻律。

她已經拿起一只包。在雙G字的牌子上摸索。不得要領,又低頭看手機。抬頭,把手伸向包內部,左旋旋、右轉轉。

他感覺這個動作,很像當初自己在修理廠摸索一個螺絲的樣子。

“啪。”輕輕一聲,似乎觸動了某個機關,雙G字牌子跳離包的表面。顯然,情況是正確的。她的雙肩往下垂了垂。他看到她頸部下方贅肉突了出來。緊張后的放松最致命。

另一個包,她輕松地如法炮制。

她將取到的兩個牌子重疊,竟然嚴絲合縫。他甚至還聽到輕輕落榫的“咔嚓”聲。

她的聲音重新高揚起來:“張先生,你不是喜歡這包嗎?為了得到它們,費了這么多功夫。現在,全部歸你了。”

她將包扔回茶幾。沒有商標的兩個小黑包,像被剃去毛發的寵物,明知還是它,卻怎么也提不起愛它的興趣。

他坐著沒動。她錯了,他并不要包。她把商標放進自己包里。他們對望一眼。她先撤回目光,快步走出屋子。

他剛剛喝了三口水。走廊里就熱鬧起來。先是叫喊聲,接著是拳腳聲音。后來有了金屬聲和玻璃碎裂聲。想到藏在身上還有兩件“武器”,他笑了笑。

大概十分鐘光景,聲音沒了。他開門出去。走廊里沒人,景象卻觸目驚心。一塊門板碎了,一面墻被砸出幾個洞,墻上劣質廣告鏡框的玻璃碎了一地,玻璃屑中夾雜著血跡。他不由抬腳看看自己的腳,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干凈清爽。

突然,在碎玻璃下面,隱約有金光閃動。他先用腳移開面上的玻璃,然后蹲下身子,慢慢刮開極為細小的玻璃屑,金光閃閃的雙G牌子完整展現出來。現在,兩塊商標緊貼在一起,雌雄扣讓它們不能分離。他伸長臂膀,手里兩條情侶熱帶魚張著嘴一前一后向深海游去。

他呆呆地想象著它們的未來。

副駕駛上坐著兩個沒有標識的小黑包。關系重大的兩條魚,靜靜地躺在黑包邊上。隨著路面的顛簸,這些小東西不時會跳躍幾下。

“哎!這路哪有平坦的啊?將就點,快到了。”

張勇軍瞥瞥后視鏡。后座瞬間浮現兩個女孩模糊影子,隨即又消失。

“你們放心,我永遠為你們服務。”

前看后望,路面空蕩無車無人。但他還是把車停在路口,這個路口,通往全省各個方向。然后熄火,等天黑。從這個路口開始,路在修,房屋在拆遷。

天完全黑透時,他已經翻了一座山。

就像玻璃山上下來一樣,他希望有人給他引路,但是現在不行。他只能憑記憶摸索。在關鍵通道口,他用打火機照一照。可腦子還是迷迷糊糊的。

大概半夜時分,天上涌出冷月。月光清朗。他向上天作揖。

果然,不一會兒,他來到了女兒墳前。他跪了下來。眼淚鼻涕一下子流出來,但沒有一點聲音。

他掏出兩條魚,扒開最貼近墓碑的那棵柏樹的根部泥土。放下去之前,用布和塑料紙包裹了好幾層。蓋上土,輕拍結實后,他想應該可以了。

默默地,他重新站到墳前。他知道,他想的一切,女兒都知道。

“雖然爸爸不知道這究竟派什么用場,但是從大家都要爭奪來看,極有可能是所謂的某種 ‘秘鑰’。秘鑰派什么用場,我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明白。上天給我一個機會來贖罪,我必須緊緊抓住。明天起,爸爸勢必成為幾方爭奪的焦點。什么黎小姐、老板、阿三等等,整天設局、反間、演戲,搞得真假難辨、虛實難分。我現在都明白了,他們也不過是一顆顆棋子。而我的分量馬上將超過他們。所以啊,女兒,你要好好看護好這東西。有了它,一切才有談判籌碼。小姐姐才有好起來的可能。”

下山后,他車子沒有掉頭,直奔海邊。在海邊,他看到了日出。太陽“突地”一下跳出海平線的一瞬間,他想到了兩條急于游向大海的魚。

但是,現在他身后出現了幾個車隊,像幾條惡龍向他撲來。

他估算過幾種結果,這是最糟糕的場面。

他已經回過身,面對咆哮的惡龍,想起剛入行時,師傅跟他說的:“沒有最糟糕的路況,只有最糟糕的心情。”

于是,他張開雙臂,微笑著迎接將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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